時間快到了。
他似乎在不久之前也聽過類似的說法。盈月暗夜,暗藍人影忽然從他記憶裡晃過,蕭長宣看着尋側過去的臉,斑駁竹影在他白皙皮膚上搖動,他似乎恍然聽見了一句飛速晃過的——“還沒到你入九重天的時候”。
好奇怪。
蕭長宣臉上還維持着那副溫和的笑意,他看着尋,攏着他冰涼如玉的指尖,感受自己方才蕩漾的心思一絲絲冷卻下去。
這股異常感并非突如其來,而是從他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開始,便一直若有似無地纏繞着他,叫他每一次被家人溫暖圍繞,每一次握住心上人手心時,都能在某一個瞬間察覺到幸福以外的——
不适。
就像冬天溫和的毛裘裡忽然混入了一塊冰,在埋頭裹入的時刻忽然被冰涼刺了一下,讓一切都顯得虛假。
可是虛假在哪裡呢?
他萬人之上,衆親環繞,愛人在側,這已經是他年少時的夙願。難道是因為孤寂了太多年,一時全部得償所願而感到不真實嗎?
不,不能這樣想。
沒有人生在這個世上就是孤獨的,這一切都是他應有的。
蕭長宣眼尾微揚,握着尋的手越發得緊。
那麼多年,他望着蕭府狹寸的檐角這麼多年,就靠這個活過來。仆從不會騙他,周圍的人也沒必要騙他,這都是真的。
“……”他抿緊了唇。
風過竹葉,沙沙作響,蕭長宣在幽微清冷的玉蘭香氣中深深吸了口氣,才再度擡眼,跟那雙豔紅眼眸對上視線。
“你知道嗎,阿尋。”蕭長宣摩挲着他的指尖,“你總喜歡在我很開心的時候,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尋望着他,“你聽不懂嗎?”
“對,我聽不懂。”蕭長宣笑眼彎彎,“阿尋,對别人可不能這樣,這叫敗興,如果在别人面前,他們可能會生氣。”
“……你生氣了嗎?”尋問。
蕭長宣沒有回答,不知沉默多久之後,他才輕聲說:“好像有一點。”
說罷,他又淺笑,“不然你哄哄我,像我方才對待你一樣,與我親近一些,這樣我便消氣了。”
尋猶豫須臾,“你喜歡我嗎?”
“你需要從我口中确認如此顯而易見的答案嗎?”蕭長宣笑。
“為什麼?因為皮囊?”
對面沒有否認,“見色起意在你看來庸俗嗎?”
“我沒有這個概念,”尋毫無波動,“皮囊可替代性強……”
“你看。”蕭長宣忽而打斷他,“你又在說敗興的話了。”
“……”尋垂下眼。
蕭長宣見他不說話了,無奈地提起嘴角,他擡起手撫上尋的臉頰,指腹從他眼底飄紅擦過。
“一開始确實是見色起意緻使魂牽夢萦,也沒有那麼喜歡你,比起你這個人,‘占有與喜歡一個人’這個念頭對我來說更重要,它讓我真實。”
尋看向他。
“很難理解吧。”蕭長宣溫和道,“人和欲望是相伴相生的,一個人如果沒有占有欲,沒有欲望,那就難稱之為人,而是……神。”
“神”字話音一落,堂外罕見地刮起了風,清透的樹影在這股風中變得冰涼。
尋直視着他眼眸,理解了他的意思。
“你不願意為神。”
“更确切的是,我害怕為神。”蕭長宣坦然承認,細碎額發遮擋他眼底光芒,漆黑泛紫的瞳色此時此刻顯得深沉,“這世上隻有一個神,阿尋。如果成為神,那麼我是誰呢?如果我的一切都是虛假的……”
他想起蕭府那囚籠一般的天空,雪夜裡飄飛的燈籠,還有黑暗裡檐下獨坐的自己。
涼風習習,寒風瑟瑟,春去秋來十七年,六千兩百三十七個日夜。
無數不在的孤寂包圍了他十七年,他在每個夜裡靠着一點對家人的期望假裝沒事,靠着一點對愛人虛構出來的欲望假裝活着。
“如果我的一切都是虛假的,我可能會崩潰。”他輕輕吸氣,“不。”
他緊握住尋,“我一定會。”
所以。
不要再……
他凝視着尋,銀發飄飛中,那雙不曾表露出任何情緒的紅瞳似乎散着微光。
他與他四目相對,從對方清澈的眼裡看見了自己的情态。
他應該是在笑,又像在哭。
“不要再告訴我任何,”他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我聽不懂的話了。”
尋沉默許久,斂下了眸。
*
下個月的事情,為何要提前到今天說。
蕭長宣并非不理解他的意思,說到底隻是不願意去面對。
他很混亂,混亂到不知所措。
圍繞在周身幸福裡的怪異感無時無刻不在他沉溺其中時驚醒他。他明明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地方,卻又怯懦地自欺欺人,将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甚至還堵住了那個會告知他真實的人的嘴。
掩耳盜鈴。蕭長宣自己内心再清楚不過,此行此舉,無異于掩耳盜鈴。
他說自己想成為真實活着的人,現在又用“虛假”來掩蓋“真實”,背棄自己最初的信仰。可是又能怎麼辦?如果他真的是假的,那他到底算什麼?到底要不要去看真相?說不定并不是他想的那樣,可萬一不是,到時……他真的能接受嗎?
怎麼辦。
怎麼辦才好。
“大人,您在聽我說話嗎?”
這句話把遊離的思緒恍然拉回,蕭長宣愣了一下,才回過神,對上眼前人視線。
墨發羽冠,眉目倜傥,一雙綠瞳如竹若玉。
“我是蕭氏家臣部族餘氏家主,姓餘名真,”那人朝他持扇作揖,“天重大人直呼我名餘真就好。”
“好。”蕭長宣朝遠處交談甚歡的家人和仆從看了一眼,才對餘真擺擺手,“不必拘禮。”
“不必拘禮?”餘真挑眉,含情眼也跟着露出狡黠的光,“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哈!”
說罷,他沒等蕭長宣反應,擡手就攬住蕭長宣脖子,蕭長宣猝不及防,滿耳隻有他爽朗的笑聲。
“我瞧着你也沒多大嘛!看起來比我還小一兩歲,我還以為帝都天重是那種嚴肅得不得了的大叔呢!沒想到兄弟你長得還怪好看的!”
“……”
看來還是有必要拘一點禮的。
“你聽過我名字嘛?按輩分算,我該是你的直系家臣,按道理該和你從小一起長大的。”餘真熱情得叫人難以抵擋,“但是你們家不放人也不讓你出來,我都及冠才知道我主子長什麼樣,這也太不像話了。說起來你知不知道餘氏家傳陣法,我跟你講我就是你的烏龜殼……”
好吵。
蕭長宣從不知道有人能說這麼多話,自己滿腦袋都是亂緒,哪裡聽得這般吵鬧,剛想找個由頭讓他閉嘴,就見餘真似乎看見了什麼,整個人乍然啞火。
“神呐……”餘真瞪大眼睛,曦光下的臉頰迅速升溫。
蕭長宣順着他目光看去。
隻見曲觞流水處,阿尋一身紅衣,銀發披散,回廊陰影錯落在他身上,白玉般的指節抵開流蘇垂簾,紅瞳正向他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