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看我……”餘真喃喃。
蕭長宣頗為無語地掃了他一眼,最終礙于教養沒說些什麼,隻擡腳朝阿尋走去,但那天仙一般的人望過他一眼,便收回目光,身影消失在樓榭之中。
蕭長宣停住了腳步。
“诶,不是,人呢?”餘真匆匆趕來,“剛剛不還在這?哎呦望傻了,都忘記問他名字了,我還頭一次見這麼好看的人……天重兄弟,你知道他誰嗎?”
“……”蕭長宣抿了抿唇,“餘真。”
“餘真?這美人跟我重名?不會吧,我這麼難聽的名字……哎呦!”
蕭長宣握住他肩膀,眼神在那一刻複雜而堅定,“你是我的直系家臣,能幫我的,對吧?”
“當,當然,”餘真一頭霧水,“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但,你要幹嘛?”
蕭長宣沒有說話,隻是定定看向遠處,恍然毫無察覺的家人與仆從。
*
尋最後望向他的那一眼。
他很清晰地辨别出了他藏在眼神裡的話。
他遵循了和他的約定,所以在隐晦地問他,為什麼還在糾結,為什麼還不走。
這樣浪費時間,堪稱蠢笨的行徑真的會出現在名揚天下的帝都天重身上嗎?
察覺異常刻意忽視,是懦弱。
得人相助遲疑徘徊,是膽怯。
猶豫不定難以抉擇,是優柔。
這跟少年意氣、風華無雙的帝都天重完全不一樣,甚至成了蕭長宣自己都不太認識的人。
又或許這就是他本來的面目,擁有再強大的力量,骨子裡也藏着難改掉的軟弱。
“你說你的家人想殺你?”
逃跑到北部的第一個夜晚,餘真終于知道了他想離開的原因,這北部代統家族的少家主似乎完全不能置信,“不是吧,你是帝都天重,蕭氏有什麼理由殺你?要我是你,餘氏族譜得從我開始寫起!”
相處了一段時間,蕭長宣現在也習慣了他這幅誇張而話多的做派,聞言,他無奈苦笑,拿起水杯,“他們很難稱之為‘家人’,長相雖相像,但出現的時機過于巧合。”
“怎麼巧合?”
“第一次上九重天時不來找我,反而是我的記憶出現問題後突然出現,大概是專門轉移我的注意力。”
“記憶問題?”餘真更不可置信了,“你是帝都天重,誰能讓你的記憶出問題?”
“不知道。缺失了一段,我第二次上九重天的記憶消失了。”
“不是,”餘真想不通,“按你的說法,這個神人,他首先用特别粗糙的手法删了你的記憶,再滿足你家人和愛人的願望轉移你注意力,然後你那愛人還會時不時提醒你一兩句這些全是假的……這計劃簡直破綻百出啊!他完全不在意嗎?”
“……剛開始,我覺得是因為他很了解我,并且不知道我愛人會提醒我。”蕭長宣道,“他知道我追求什麼,骨子裡藏着懦弱,所以輕而易舉滿足我的願望,讓我糾結于是否戳破真相。但現在我覺得……”
“什麼?”
“他應該是笃定我不會走。”蕭長宣眉心微攏,“或者,走了也會回去。”
“為什麼?”
“沒想清楚,”蕭長宣揉了揉眉心,“阿尋是明月樓仙使,他無法拿他作為籌碼,難道是因為我沒有出過門,對外見識淺薄,他笃定我無錢無才難以生存?可你還……”
咚。
蕭長宣忽而腦袋一重。
一股眩暈感從後腦襲來,如同黑夜覆蓋白日般不可阻擋,他意識到了什麼,立刻朝餘真看去,卻對上一張略帶歉意的臉。
“抱歉。”餘真道。
“你……!”蕭長宣咬牙。
“不愧是帝都天重……這麼大量的藥才隻能起一點作用。”餘真走到他面前,“真的很抱歉,但……北部沒有辦法為你負責。”
重新輝煌的北部,隻有帝都天重登仙,才有重新輝煌的未來。
餘氏是蕭姓家臣不假,但他們更是代替蕭氏統領北部二十年的家族。
這麼淺顯的道理。
這麼清楚的事實,為什麼現在才意識到?
蕭長宣閉上了眼。
再睜眼時,他躺在北部四角見方的梨花木床上,側過眸,重重帷幔交疊着跪坐的人影映入眼底,而仆從站在不遠處,還是那副一如既往的表情。
“……”蕭長宣沒有多說,甚至沒有解釋。
他隻定定看着仆從,神色冷漠而平靜。
“我以為您不會逃跑。”仆從心照不宣地理解了他的眼神,“畢竟您對‘真實’的渴望幾乎到了病态的程度,連有了家室的人都願意違背道德準則追求。我以為滿足了您的願望,您就不會承認‘真實的假象’。”
“但沒想到您還是做出了些意外卻又情理之中的舉動,”仆從走近他,“得知這些是假的之後,竟然沒有崩潰……不對,您并不願意承認家人與愛人是假的,您隻是害怕,幻象結束之後面對更殘忍的真相,所以才逃跑,我說的對嗎?”
“……”蕭長宣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餘真呢?”
“在外面。”仆從朝他讓開,讓他看到重重帷幕之外,一個領頭跪坐的影子。
“北部代統家族餘氏餘真!請帝都天重三思而後行!”
往日開朗而爽亮的聲音鄭重無比回蕩在耳畔,緊跟着是無數人的重複。
“北部四十七世家,族群攜帶旁支共十二萬人,部族領土千餘裡,供養民生百萬人!”餘真隔着帷幔朝他叩首,“百萬衆生!請帝都天重三思而後行!”
“百萬衆生!請帝都天重三思而後行!”
一聲又一聲叩首随着凄厲的請求刺入蕭長宣耳中,他緩緩攥緊五指,令人恐懼的空白與茫然再度布滿他整個腦海。
為何求他。
他于方寸之中被困十七年,從未有人問津他不是嗎。
他與這些人,從未見過,與北部衆生,從未有過任何瓜葛,為何要求他?
“您要答應他們嗎?”仆從笑問。
“不……”蕭長宣指尖刺進掌心,“餘真背信棄……”
“餘真願千刀萬剮!隻求帝都天重憐憫北部衆生!如若背離升仙!北部承擔不起第二次衰落!求帝都天重看在北部衆生性命上!重歸升仙台,帶領北部走入輝煌!”
那他呢。
有人在乎他該怎麼辦嗎?
蕭長宣隻感覺血一陣一陣往腦袋上湧,暴動的靈力激得周遭狂風大作,呼喊聲卻絲毫不減。
血液從指縫中溢出,他踉踉跄跄下床,想沖出去揪着餘真領子問為什麼,問這群人憑什麼!
可仆從攔住了他的路。
“公子,北部的要求是升仙。如若升仙不成,賜姓帝都的輝煌立刻就會被終結,屆時北部世家會重新從雲端跌落谷底,對凡人剝削稅率必然變本加厲,名号已經打出,沒有回頭路。餘少家主别無選擇。”
“……北部上百萬條命都背在你和他身上,他已經選了,現在……”
“您怎麼選?”
仆從的聲音融在呼嘯不止的狂風中,蕭長宣似乎聽見了帷幔之後餘真的哽咽。
又或者,是他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