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慎越想越覺得自己剛剛那個問題蠢得沒邊，決定把嘴縫起來，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再發出一點聲音。

然而很快他就發現根本做不到。

從到達谷底開始，餘慎仿佛就踏入了另一個世界。

黑草順夜風起浪，打在散亂伫立草原的巨石神像上，像是靜默的信徒與沒落的神明，古樸滄桑的曆史感将餘慎牢牢震住，有一瞬間竟也有匍匐在地的沖動。

這些神像大部分已經因經年水霧寒風而腐朽，眉目模糊，姿态卻不難辨認，拈花食草，垂手俯身——和青山正堂裡的觀音神像别無二緻，卻又比那些精巧雕塑更巧奪天工，更具神性，第一眼看過去，簡直就像見到了……

真的神。

“謝氏第十七代嫡系空青，”林空青走在最前，跪地朝神像拜了下去，“見過諸神先祖。”

餘慎一愣，後面一群謝氏族人緊跟着齊刷刷跪地，就連那被押送的神谕使都跪下去了。他剛要跟着跪，就被蕭長宣揪住衣領，【你不是謝氏血，跪了當心遭雷劈。】

餘慎：？

【神像是活的，裡面真的有謝家先祖，】蕭長宣解釋說，【謝氏是創世時的天星十二仙之一，七百年從九重天下凡，因為某些原因純血一脈就死得隻剩一支——你知道謝氏掌管時間吧？這玩意說白了就是個詛咒，當年死了的純血因為自身時間老是回溯，身體又完全湮滅，魂靈就被人不人鬼不鬼地困在了神像裡面。】

餘慎目瞪口呆，【你怎麼知……】

【那群從九重天下來的老家夥最是清高，不是一般重視血統，】蕭長宣完全不給他發問的機會，【别說你沒有謝氏血，就算有，不純的話也隻會跟他們一樣的下場。】

他們？餘慎看向謝氏族人，所有族人都在黑草中低着頭，暗夜中看不清面目，濃厚的血腥味卻順着風飄了過來。

【得不到就越想要，貪婪真是謝氏人刻在骨子裡的習性。】蕭長宣冷笑。

話音落地，遠處林空青站了起來。她裙裾被夜風卷起，天青色衣擺于月色下透出熒熒光澤，襯得她臉龐白皙潔淨，整個人恍如初生的春意，站那便是一股清冷的生機。而陸陸續續跟着起身的謝氏族人，要麼七竅流血，要麼奄奄一息，兩廂對比，慘不忍睹。

年輕的少女族長朝後望了一眼，對神像行禮，“多謝先祖。”

長風掃過，吹起林空青鬓發，算是個簡短的回應。

林空青端身朝向蕭長宣和被押送的神谕使，“過來。”

“……”蕭長宣看了眼神像，沒跟林空青計較态度問題，擡腳走了過去。

兩人站定在一望無際的黑原中，周身亂石嶙峋，神像古舊。寒冷的風吹散水霧，晃動紫蝶銀鈴，搖動無數天青。

不知是誰輕輕吐了口氣，稀薄的呼吸散在暮色黑原中，緊接着，空的一聲！青綠色的日晷陣盤，鎏金紫的繁雜陣法，分别套在林空青和蕭長宣的身上！法陣迅速轉動着，衆人還未曾反應過來，一聲尖叫倏然劃破黑夜——

原本的神谕使捂着腦袋，一抹純金靈力從他眉心溢出，如同遊動的小蛇，盤旋到了黑原中心兩人頭頂。

凜冽的長風刮亂所有人視野，衆人擡手抵禦間，隻能看見林空青身上日晷陣盤越來越亮，幾乎同月争輝！女孩發絲紛飛，緊緊蹙眉閉眼，眉目在青綠中痛苦不堪，随後，她死咬的唇角開始溢血，血線飄蕩中，她猛然睜眼！

“溯時。”

天青色閃爍她瞳孔，下一瞬，磅礴生機從她身上蕩開！

沒有人會忘記那一刻的場景。

漆黑死寂的荒原在那一刻新生，綠意以林空青為中心，一圈圈向外闊開。

眨眼間，月夜下萬物春生。

流血不斷的謝氏族人刹那恢複如初，看向林空青的眼神愈發癡狂。而同樣被溯時治愈的餘慎，卻在腦袋清明後立刻臉色慘白，急忙朝蕭長宣望去。

他忽然想明白了自己為什麼如此不安——蕭長宣是魔尊，他怎麼當神谕使？如果神像裡是七百年前從九重天下來的真神，那他們、他們不是頃刻就能發現蕭長宣的魔尊身份嗎！！？

靠！他太相信蕭長宣了！這哪裡是有風險！這簡直是送死！！

“蕭——”他二話不說沖了過去！

又是驟然“空”的一聲巨響！餘慎被強盛的氣流猛地掃了出去，他五髒六腑劇痛，在疼暈的邊緣将自己理智強行扯回來，銀牙要出血才明白了謝氏族人方才面臨的是一種怎樣的神威。腥甜不斷溢上喉口，餘慎眼前恍惚，卻還要撐着起身。

“别動了。”有人按住他。

他不肯，近乎祈求嘶啞道：“不行，不行！那是蕭氏…是帝都天…北部……”

“神谕使并非想換就換，傳谕者要聽神令。”

冰涼貼入他額頭，耳畔嗡鳴中，餘慎眼前青光流轉，痛苦緩緩褪去。

“謝氏先祖願意引他為使，你還要命，就别壞他傳承。”

“睡吧。”

*

蕭長宣睜開眼。

眼前白玉綿延，星夜倒懸，一望無際的純白在盡頭散成銀河衆星，連結聚攏成數萬天象與霓虹星雲，瑰麗且震撼。

但蕭長宣沒什麼特别的反應，神色始終平淡，仔細看的話，還能從眉眼中分辨出些許厭惡。

“宣澤。”

蕭長宣倏然僵直，一團天青幻象從他手臂徑直穿過。

“不是宣澤。”又是一團，“人造人。”

“宣澤的靈根。”從胸口穿過。

天青幻象頂起他手腕，“選擇入魔但魔氣微弱，靈力強盛。”

“靈根力量平衡被破壞，病竈診斷——”

“怨氣郁結，多年自毀，自取滅……不對，還有。”

青團穿過他心口，“在自身虛弱時強行動用靈根本源力量，留下不可逆轉的病根。”

“為何？”

青團幻化成人形，天青如雨竹，七百年前的謝家先祖就這麼出現在蕭長宣眼前。

“滅頂災？”“殺身禍？”“必為事？”“亦或心上人？”一個接一個謝氏先祖化形，天青虛影齊聚，一時間竟讓蕭長宣眼花缭亂。

這群人也不給蕭長宣回答的空隙，叽叽喳喳讨論起病根病症，最後一個人站了出來，按下所有嘈雜，朝蕭長宣直接道：“你可知你時日無多？”

“……”蕭長宣沒說話。

“宣澤靈根造出的丹田可以承載世間陰陽靈魔兩氣，但兩者共存隻會在體内争鬥直至耗幹身體血氣，因而隻能選其一壓制另一，你先前選擇修魔，魔氣便壓過靈氣，保住了你的命。但現在你的魔氣正在枯竭，從枯竭症狀猜測，你是用了全部的魔氣強殺高級别魔物，”他頓了一頓，“是饕餮。”

“謝氏神醫，蓋不虛傳。”蕭長宣撫掌作揖。

“剛剛不還說我們人不人鬼不鬼，”另一個謝氏先祖忽然道，“在這見禮給誰看，我們救不了你，沒人能救你。”

蕭長宣手掌收緊，“前輩——”

“你不殺饕餮還有的說，”又有先祖打斷他，語氣毫無波瀾，“但現在你已經回天乏力，等魔氣完全枯竭，宣澤靈根會聚集世間靈力，除非宣澤回來，不然你隻有被靈力燒死這一種結局。”

“但宣澤回來，你也會死。”最後一人無情定音。

“三個月内，你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