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又轟隆作響，這回劇烈的雷霆被城市系統擋住，震耳欲聾的聲音蓋住了台詞，人們卻不難看清女科學家的口型。

造神。

仿生人一開始是為了造神。

全息沉浸場景受到影響，覆蓋整個東都和萬象城的全息屏障從頭頂消失，露出陰沉的烏雲，觀衆們卻像是絲毫沒意識到，依舊直勾勾盯着全程直播的遊行舞台。

他們預感到第一幕沒能講述的故事揭開了一角。

轟隆，又是一道慘白的驚雷，把世間化作黑白兩色。人們在單調而劇烈的色彩裡，看見白衣轉過頭，與紫衣四目相對。

擴音系統出現雜音——雷霆打碎了城市系統的擴音部件。

女科學家開口，沒能發出聲音，演員一怔，還沒來得及做些什麼，台下突然有半仙自發擡手。

鎏金色的靈力勾勒出古樸繁複的陣法，一個又一個擴音陣落到女科學家身側。

演員下意識朝人群望去，與那些施法開陣的半仙對上視線，他們長相各有不同，神情卻在那刻一般無二，書寫着同樣的渴望——

請告訴我們。

世界的真相，曆史的真相。

請告訴我們。

女科學家的演員是仙都衛的一員，她的劇本在這裡是兩句用嘲諷語氣說出的真相，可與台下人對視的那刻，她忽然就不能再如此随意地說出自己的台詞。

女科學家朝樓尋看去，她的統領目光不在她身上，卻在那瞬間極輕地，點了一下頭。

演員頓時鼻腔酸澀，她緩了兩秒，才平穩着聲音開口：“九重天下凡的悲劇就是來源于此，當年宣澤帶領九族下凡，最後徐氏全族覆滅，半仙滞留，就是因為有人想用仿生技術造……啊！”

全息舞台開始閃爍出花屏，女科學家站着的地方直接空掉一塊，她躲閃不及，徑直往後倒去，卻被一隻手牢牢抓住。

樓尋攥着她的手腕，眼神示意她繼續。

九重天下凡的悲劇，應該由“凡人”，應該由“半仙”，應該由“仿生人科學家”來講述。演員咬緊牙關，發現繞在她身側的擴音陣變多了，台下越來越多的半仙舉起手，幫助她聲音廣傳天地。

“有人想用仿生人技術造神，”女科學家繼續道，她樣貌化了形，長相與何芳草别無二緻，“為此殺戮能推動仿生人技術進展的徐氏！而後将髒水潑到凡人身上，至此造成仙凡兩立！造成徐氏崩潰，造成始神慘死，造成我們千千萬萬生靈走到如今地步！！！”

“轟隆——！！！”

驚雷徹底劈碎城市系統的防護，頭頂濃稠陰雲落下雨，瓢潑大雨打濕每個人的面孔。樓尋看着眼前紅了眼眶的女科學家，無數閃着鎏金霓光的擴音陣在他們身周流轉，光芒忽明忽暗間，她補完自己最後一句話：“但……到現在為止。”

她深吸一口氣，“誰也不無辜。”

仿生人不無辜，他們的出生造就千萬半仙苦難，蝴蝶效應緻使一個九重天族群付出血的代價，緻使半仙們信仰的始神埋葬在曆史的過去。

半仙不無辜，留下的半仙因為靈力定死了階級，他們忘記了凡人曾經為他們做出的犧牲，忘記他們曾經活在同一片土地上，他們肆意壓迫着驅趕着凡人，無視他們生命的尊嚴。

凡人不無辜，他們因為自己的處境選擇接過仿生技術，造出千百萬從工廠出生的仿生人，将生命的意義徹底踩在腳下，對仿生人進行更為殘忍的壓迫。

痛苦在百年間成為一個無可扭轉的閉環，在這場瓢潑的雨中被沖刷到衆生眼前。

雨似乎永遠不會在這個世界停歇。

擴音陣滅掉了，樓尋看向台下熙熙攘攘的人們，陰雨下是一望無際的迷茫，而他視野之外，還有千千萬萬同樣無措的凡人。

現在所有人都再也逃避不了一個事實——這個世界腐爛了，爛到根裡了。即便詢問“或許我是個半仙”“或許我活在九重天”對自身的痛苦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那該怎麼辦呢？

所有人腦海中不由自主冒出這個想法，嘩啦啦澆下的大雨從他們濕透面龐墜落，他們在一片死寂中不約而同想：如果成為誰都沒有用，那該怎麼辦呢？

陰灰雨幕裡，銀發半仙站起了身。

他牽上紫衣人的手，拉着他走出已經被雷霆擊停的遊行隊伍。

他踏出第一步，紫色的靈力法陣在空中懸停，身後的蕭長宣穩穩托住他的腳步。

第二步，青色的靈力法陣接續，站在人群遠處的林空青抹開臉上的雨水，為他撐住道路。

第三步，位于升仙台的萬山遊也擡起手，天靈根的靈力自遠方織來，接引他的路途。

第四步，仙都衛開始反應過來，紛紛張開自己手，無數圓形的靈力法陣為他們的統領鋪出一條光道。

第五步，有半仙開始想起那句“或許我可以改變”，有人顧忌着世家利益僅僅擡頭仰望，有人則顫顫巍巍伸出手，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為銀發半仙支撐起光路。

樓尋腳下的光芒越來越亮，無數圓形的精密陣盤重疊，為他走向升仙台鋪就一條霓色光路。

東都紅樓萬千檐鈴在雨中鳴響，雨聲與鈴音共同響徹衆生耳畔。

人們共同看着那個銀發半仙在如晦風雨中走到升仙台邊緣，在即将踏入玉白時，紫衣的人放開了他的手。

銀發半仙回過頭，看見紫衣人與沉默的衆生。

蕭長宣在昏沉天色下朝他輕巧地笑了起來，“我承神谕，為您開天路。”

“我的神明。”

他手摁在心髒處，朝樓尋彎下腰。

刹那間，洶湧磅礴的金色從蕭長宣身上溢出，來自始神的神力瞬間引起無數在場半仙的共同反應，劇烈的長風吹動東都所有半仙的衣袂，也散動蕭長宣微卷的長發狼尾。

樓尋還沒反應過來，頭頂原本陰沉的陰雲被這洶湧的靈力滌蕩開，清澈鎏金的天光從雲層刺入，正好落在樓尋身上。

升仙台感受到神谕力量，巨大的白玉台瞬間發出瑩潤白光，所有雨水被無聲蒸去，聖潔的銀白映照樓尋臉孔，樓尋轉過身，仰頭從破開的雲層裡聽見來自上界的聲音。

一張巨大的鮮紅全息屏幕閃現至白玉台前。

【信仰值達标】

【凡人信仰數為91%】

【半仙信仰數為73%】

【仿生人信仰數為100%】

【爾為何人？】

“樓尋。”

【檢測身份】

【姓名核對無誤】

【正在進行身份核對】

【仙盟編外邊境審訊小隊 椒羊堂 成員】

【地下城凡人叛軍前身治安隊統領】

【徐氏嫡系】

【九重天直屬最高屬單位 仙都衛 統領】

【重氏嫡系……以及……】

【仿生人。】

樓尋面不改色，他身後卻一片嘩然。

【是否有誤？】

雨聲中，樓尋盯着紅色屏幕，它上面信仰值正在飛速發生着變化，半仙跌破70%，凡人跌落80%，仿生人依舊是100%。

樓尋聲色依舊清晰，“無誤。”

【爾登頂升仙，所求為何？】

“……”樓尋輕輕垂眼，似乎想起了什麼，輕聲道：“要……九天下凡，天地倒轉，要凡塵千千萬萬衆生都能光明正大立于三界土地。”

——“今以我血濺升仙玉台立作旌杆！”

十一年前，也有一位名叫樓煙的劍仙在同樣的地方說出這句話。

此話但出，萬千瓢潑驚雷淹沒她身影，然而此時此刻，天上卻沒有動靜。

不知沉默了多久，死寂中，信仰開始回升。

先是凡人信仰回升到95%，随後是半仙信仰上漲到80%，樓尋在雨聲裡聽見了别的聲音，東都一望無際的人群中，開始有人跪了下去。

以虔誠拜神的姿态，向他朝聖。

“請開天地，納仙九重。”

有人在雨幕中呼喊。

一個人帶動一群人，攢動的人群裡出現大片大片的缺口，聲音越來越大。

“請開天地！納仙九重！”

“請開天地！納仙九重！”

“請開天地！納仙九重！”

人群激憤的聲音蓋過雨聲，震得白玉台都在輕顫。

樓尋垂着頭，沒有仰天，像是在聆聽。

信徒的聲音震動人間，随後，一束光落在他跟前。

樓尋輕輕擡眼，看天際有隻白狐，正從雲層缺口裡踏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