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間。
萬象城邊境望仙澤。
凡人叛軍和世家軍隊正對壘江畔。
林空青身穿利落軍裝，正代表仙盟和世家軍立場跟對面的凡人叛軍代表萬山遊和李七金談判，兩方已經談判斡旋近七天，沒談出來任何一個滿意的結果。
世家這邊曆經升仙，好不容易同意了不對凡人進行清算，幫助他們重建地下城，卻沒成想凡人這邊要求變本加厲，不僅不肯退回萬象城，甚至要還要求凡人獲得其它城市的居住權，和世家半仙們享有同等權利。
林空青本人是絕對偏向凡人的，但人被架在高處，很多事情總是身不由己，萬山遊也是如此。
這些天他們經曆數十場會議，早就精疲力盡，但兩軍對壘如此劍拔弩張，兩人也不敢放松。
兩人跟凡人和半仙兩方好說歹說，也已經談煩了的半仙和凡人終于同意各退一步，在望仙澤舉行最後一次露天和平會談，這次再談不攏，就直接開打。
但會議剛開始，萬山遊這邊就出了問題。
他當着數萬凡人和半仙軍士的面捂着頭跪倒，兩軍差點應激開打，好在弦即将崩斷之際，萬山遊醒了過來。
他面無血色，扶着林空青的手朝九重天方向望去，喃喃說：“出事了……”
林空青凝眉，“什麼？”
“九重天……”萬山遊左眼現出陣盤，“九重天出事了……”
見他恍惚解釋不清楚，林空青當機立斷喚醒陸吾智能，切到東都城市系統。
巨大的屏幕在數萬人面前閃現，隻見東都霓虹閃爍，鋼鐵森林粘連綿綿細雨，虛拟鲲鵬載着飛天藝伎繞着城市飛行，并沒有異常。
林空青松了口氣，其他人卻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謝氏和仙盟以及凡人椒羊堂成員都圍上來，詢問怎麼回事。
萬山遊在嘈雜之中捂着腦袋，他左眼陣盤轉動，似乎在接收着什麼人傳來的畫面，深呼吸幾口氣才擡高聲音，扯着林空青袖子嘶喊：“九、九重天陷落，快、快疏散東都……”
九重天陷落幾個字落進所有人耳畔，林空青沒有立刻反應過來，足足幾秒後才明白萬山遊在說什麼，整個人蹭的一下起身。
“快——”她開口想呼喊仙盟人。
然而下一瞬，“空”的一聲！
正顯示着東都實時屏和天際同時傳來一聲巨響，磅礴的氣浪沖出一股凜冽的風，天地間驟然陰沉。
“那是什麼！？”
突然有人高聲呼喊。
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朝天上望去，隻見遠處陰灰的天空破了一個瑩藍色的巨洞，霓虹世界永遠不會停歇的雨逐漸消失在洞口，随後，如同嶙峋山石般的土地緩緩露出猙獰的頭。
“那，那是什麼……”
風開始變大，所有人的衣袂頭發都被吹亂，心跳抑制不住地打起鼓來。
有陸吾的實時追蹤和放大，望仙澤所有人都不難看清那片陷落土地上的建築，精雕細琢的白玉，仙草從生的土地，比凡間更為偉岸高聳的玉樓，以及那萦繞在土地周遭的瑩藍靈氣……
全息屏幕裡，東都的升仙台開始閃爍，绛紫的旌旗在沉冷的風中飄動，無垠的白玉閃出象征災難的血光。
“九重天陷落。”
方才落到所有人耳畔的五個字突然有了實感，半仙和凡人之間一切明争暗鬥在眼前土地墜落面前突然就失去了意義，所有人第一反應是全是茫然，恍惚如在夢中。
“在做夢嗎？”“在做夢吧。”的聲音此起彼伏。
直到一聲清脆的鳴響刺入所有人耳畔！
林空青一拳砸碎談判桌，高聲怒斥：“全都愣着幹什麼！？等死嗎！？九重天陷落，東都兩千萬人口！全部讓他們等死嗎——！？”
一些世家半仙軍士霎時回神，撐着法器起飛，臨走時卻想起仙盟軍令，往林空青那裡看去。
林空青揪着萬山遊衣領，甩開扯着自己的謝氏長老，站在所有人都能看見的最高處，神情冷靜，姿态飒然：“全體半仙都聽着！我是仙盟最高領事指揮官兼盟首林空青！九重天陷落，陸吾測算覆蓋凡間面積高達百分之三十八！共計半仙平民加世家人口六千五百七十二萬人！”
她揮手，陸吾系統分出屏幕，整個凡間地圖都閃現在衆人眼前，覆蓋的地方全部用紅色進行标記，整張地圖觸目驚心。
“階級利益和家人生命，如今隻能抉擇其一！”林空青掃過烏壓壓的半仙軍士，“是救家人還是殺凡人，毋庸置疑。如若還有執意決戰者，自行停留萬仙澤！剩下的，立刻八百裡加急趕回東都——！！！”
無數半仙瞬間起飛，少數在原地踟蹰不定，林空青沒空管這些猶豫的人，她一手還在運轉治療陣，見萬山遊終于回過神才放開他的衣領，開口道：“你怎麼樣？”
“我，”萬山遊喘息劇烈，“雲深、雲深給我傳了很多畫面，沒事，我沒事……”
“七金哥。”林空青低聲喊一旁的李七金，“陸吾這邊顯示九重天有一部分也覆蓋了萬象城，你們趕緊撤離。”
李七金點頭，“沒事，凡人的科技如今很發達，我們也有地下避難建設。”
“……但半仙城市沒有。”林空青忽然道。
李七金一怔，林空青神色有些凝重，抿了抿唇，“如果半仙領地擋不住，凡人的地下避難地是否可以接納半仙……？”
李七金沒有立刻回答，估計是知道為難，林空青不再多說，起身準備前往東都指揮。
恰在這時，萬山遊抓住林空青袖子：“小林，小林……半仙，樓半仙和蕭大哥，他們，他們好像都出事了……”
林空青腳步一頓，須臾後，她抓住萬山遊的手，聲音有些嘶啞。
“……我知道了。”
說完，她扯開萬山遊攥住自己衣袖的手，不回頭地往東都趕去。
萬山遊腦袋還在不斷閃着畫面，他頭疼欲裂，思緒也不太清醒，直到李七金扶着他開口：“山遊，萬象城被覆蓋面積有百分之二十六，都是人口聚集處，三千六百萬人……”
宛如一盆冷水當頭潑下，萬山遊焦急于樓尋和蕭長宣的心被澆下去大半。
他摁着太陽穴，艱難呼吸兩口，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明白，扶我起來。”
“扶我……起來。”
他好似哭一般道。
*
【陸吾城市防禦系統開啟】
【陸吾靈力調控系統開啟】
【正在嘗試聯系九重天】
【九重天信号失聯】
【再次嘗試聯系九重天】
【九重天信号失聯】
【警告！警告！巨型墜落物發生解體！預計三分二十秒後撞擊東都、萬象城市邊境！】
【請及時部署半仙展開防禦陣法！】
“仙盟半數人員已經到位，但陸吾預測落點實在太多，我們又要開防禦陣法又要組織地下疏散，人實在不夠用。”
“盟首，盟首！好多世家軍被自己家召了回去，在往其它城市逃！”
“東都原本世家就多，他們逃隻管自己家嫡系逃離，至于其他人特别是那些雇傭入籍的散仙和凡人科學家完全不管！”
數不清的通訊屏幕蜂擁而來，林空青站在東都高地，眼前數據多得叫人眼花缭亂。
猛烈的風刮着她的長發，林空青抹過眼角，“陸吾預測落點還有多少沒就位？疏散還需要多少人？”
她身後的謝氏族人抱着平闆上前，“陸吾預測落點還有43%沒有半仙就位，疏散人數太過龐大，最少最少也需要兩千名半仙。”
“……把，已經到達預測落點的半仙調下去進行人員疏散……”
謝氏族人臉色凝重，“族長，這樣預測落點就位率就會跌破20%，相當于不防禦直接轉移群衆，東都城區會被毀掉，而且也會縮短我們的轉移和救援時間。”
“人都沒了，要關心城市損毀度幹什麼。”林空青五指陷入掌心，“縮短時間就讓所有預測落點的半仙全部下去進行疏散！”
“族長，”謝氏族人依舊有意見，“這樣縮短救援時間風險很高，而且會出現很多不必要的财産損失，東都原本的世家可能會找上我們……”
“要找就讓他們來找！”林空青忍不住回頭喊，謝氏族人一愣，看見林空青發紅的眼眶。
“我還有要去救的人。”林空青嘴唇發抖，“我沒有時間。”
謝氏族人不再多言，林空青捂住胸口，視線重新回到陸吾調控系統，“……聯系仙都衛。”
【提示：仙盟所屬仙都衛自升仙台後，統領徐銀、副統領何天涯均調值九重天】
【其它仙都衛成員，40%并入仙盟體系，60%挂職、退職失去聯系】
【請問聯系哪位成員？】
陸吾屏幕上列出數十個曾經是仙都衛的仙盟成員，林空青掃了眼職銜，每一個都是外派混亂邊境的邊緣職位。
她揮手全部撥通，卻無一人回應。
通訊的全息屏幕轉着正在撥打的圈，不到半分鐘全被挂斷。
“……聯系不上的，”謝氏族人懦懦開口，“自從仙都衛統領升仙後，仙盟就對仙都衛百般排擠，仙都衛不服管教又天性尚武，跟仙盟沖突很多回，願意留下的都自請去了邊境，從來不回應仙盟調度。”
“……”林空青閉上眼。
焦急和無奈在她體内交雜，她強行按耐着自己的擔憂，逼迫自己冷靜去想一切決策的後果。
現在擺在她面前的選擇有兩個，一個是不動陸吾預測落點的仙盟半仙，讓他們在空中配合城市防禦系統開啟防護陣，盡可能延長救援時間；另一個則是她方才想的，把預測落點的半仙全部調下去，盡可能縮短救援時間，提高疏散效率。
林空青内心無比傾向第二個，但就像身後族人所說的，她沒辦法不思考這個決策的風險。
如果城市系統擋不住，救援時間又太短，到時候不隻是東都财産損失，甚至要搭上數不清的人命。
怎麼辦。
林空青大腦開始嗡鳴。
“族長！”
族人的聲音忽然刺進耳膜，“那是……那是仙都衛！”
……什麼？林空青仰起頭。
隻見東都上空，陰沉的天幕下，銀衣紅披如星芒閃爍。
【仙都衛頻道接通】
【目前通訊人員：3】
【目前通訊人員：17】
【接收未知通訊請求】
【接入未知通訊】
【目前通訊人員：47】
【仙盟都是廢物。】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順着電流傳來，【連我們統領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還想讓我們聽令？不服管教隻是不服垃圾管教，再亂說小心我隔着幾千米撕爛你的嘴。】
謝氏族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猛地捂住自己嘴巴。
林空青有些茫然：“你們……”
【我們副使給我們發了信息。】一個仙都衛開口解釋。
“何天涯……”林空青眼神忽而發亮，“他有沒有和你們說樓——”
【副使說統領要求全體仙都衛聽你指揮。】仙都衛打斷她，【統領要我們護好凡間，說……】
【一切都交給你。】
林空青咬緊舌尖，像是要說什麼，卻又把話生生咽了下去。她呼吸都在顫抖，默然須臾後，啞聲道：“仙都衛……按照陸吾預測落點就位，到位後，立刻配合城市系統開啟防護陣……為東都衆生争取疏散時間……”
仙都衛全部領命而去。
鮮豔的銀紅很快到位，散仙強悍的實力轉眼就通過陸吾系統展現出來，原本覆蓋不足一半的預測落點在極短的時間内全部亮起光芒，顯示已經完成覆蓋。
林空青緊跟着将仙盟人員調下去進行疏散，卻在這時，一抹強光閃過她眼前。
那是從雲層裡沖出來的光，帶着磅礴而古老的氣息，跟狂風一起掃過她感知。
林空青意識到什麼，下一瞬，更為猛烈的火光在雲層裡爆發，幾乎像宇宙天地融化一切的氦閃，頃刻間吞沒所有人視野！
*
“呼……”
粗重而竭力的呼吸。
樓尋眼睛被血糊住，奮力睜開眼，視線重影模糊許久才重新聚焦。
眼前寬大的袍袖被風卷動，銀月般的長發蓋住身前人溢血的臉，樓尋緩了兩秒，才猛地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隻見足以覆蓋九重天的神火陣盤疊加防禦陣和雷劫相撞，整個天地一片亮白，瓢潑的驚雷被陣盤上方燃燒的神火引向四面八方，雷光被疏導成千萬枝，朝九重天其它建築劈去！
“呃……”徐月生掌心開始滲血。
血液從陣盤下滴落，砸在樓尋臉頰，樓尋此時才回過神，立即調動靈力所餘不多的靈池，左眼閃出重氏禦獸陣法！
估計是感知到靈力波動，徐月生壓住痛苦的嘶聲，拼盡全力開口：“你做這些…這些無用的事做什麼！？”
她沒有回頭，血卻和淚滴一般砸落，“還不快走……！！”
“……”樓尋咬緊牙關，左眼陣盤轉動。
霎時天碧湖底發出數道嗥鳴，無數遠古神獸的魂靈虛影從血湖中竄出，一個接一個融入徐月生掌前的神火中。
天雷還在不斷加強，哪怕有上古神獸的魂靈融入，徐月生也節節敗退。她身前的陣盤開始出現裂縫，鏡碎般的清脆聲響如同死神的亡音，而徐月生無能為力。
她擋不住雷劫，護不住樓尋，面對即将到來的死亡毫無辦法。
就像當年面對衆生平等與徐氏神位，面對重紅與月亮。
就像如今……面對樓尋。
陣盤的破碎像蛛網般爬開，徐月生眼眶血紅，擡起眼眸，眼前天地雷劫神威浩蕩，像是因徐氏神火的反抗而暴怒非常。
“總是……徐氏犧牲。”徐月生低聲道，“總是，徐氏，無從抉擇。”
“天地何曾公平……”
“天地……”
她放開手，轉身與樓尋對視，蹙眉垂淚，眸中滿是不甘。
“何曾公平？”
“……母親？”
樓尋下意識喚道。
他被攬入一個溫熱的懷抱。
而後，雷劫擊碎神火陣盤，猛地沖了下來！
血色在樓尋眼前綻開，樓尋那刻好似失去五感，大腦一片空白，隻覺得渾身上下都被浸濕發燙，被打濕的傷口生出緻命的麻癢，轉瞬愈合。
——是徐氏的血。
——生死人、肉活骨的血。
樓尋眼眶立刻充血，嗓音被掩蓋在震耳欲聾的雷聲裡，他左眼陣盤催動到極緻，祈求能有什麼東西來幫幫他，什麼東西都行，隻要能，隻要能救救徐月生！
隻要能——
雪白忽而閃到他眼前。
他與雪狐黑亮的眼對視，雷劫恰在此時停歇。
樓尋無比清晰地看清雪狐模樣。
怎麼會……
他将重傷的徐月生推到雪狐身前，整個人順着下墜的重力轉身，隻見天碧湖湖水被雷劫劈開未合，浪濤之中，一人立于水底神獸骨山之上，神色淡然，眼眸色澤燦若鎏金。
樓尋心髒忽而“咚”的一聲巨響。
像被人死攥。
*
樓尋記得。
他被困在蕭長宣記憶造成的溯洄時，蕭長宣曾數萬遍問過同一個問題。
他說這慘死的百萬仿生人，非要我來承擔他們的命運嗎？
這些血債并非我的意願，為何我要為此付出代價？
我何曾虧欠過誰，隻有這世間欠我。
年少的帝都天重無數遍為此崩潰，一面愧疚他的出生伴随無數枯骨，一面無辜他的處境從不由自身意願。是承擔責任還是選擇私情？這個問題撕碎他的靈魂無數次，最後，他明明傾向私情，卻依舊在人間生活百年後，走向了責任之路。
樓尋尊重他的選擇，但若是他，他其實不會和蕭長宣走上同樣的路。
蕭長宣總說自己是魔尊，是瘋子，說自己如何如何十惡不赦，但他其實比世上任何人都要溫和。
少時的世家教養讓他秉性端正良善，凡間多年經曆叫他從不高高在上，若私情與大義兩難抉擇，他會猶豫，卻不會偏頗。
可樓尋會。
他生于蕭長宣的反面，處境與他截然不同又全然相同。同是伴随枯骨血河而生的仿生人，他從小便被愛滋養長大，所有人都在庇護他保護他，教導他為自身掙出自由，為天下掙出自由。
他的自由，在天下之前。
将他養在自身羽翼之下的人給予了他任性的權利。
這權利，樓尋先前從未使用過。
直到他知道宣澤将他與他珍視的所有人都放在神的棋盤之上，将他作為殺棋，将蕭長宣作為最後一顆定局的落子。
何其殘忍，何其不公，要以我愛奠我永恒。
即便一切都走到終局，如何能同意？
如何能同意啊？
阿周。
*
天雷閃爍，第三道雷劫如同一柄震天駭地的銀白巨劍，朝天碧湖中心猛地刺了下來！
天地間刹那隻剩黑白兩色，九重天陷落中絕望的仙人們隻來得及在瞬息中看見天碧湖兩個觸碰的人影，緊接着轟隆的炸響——世界仿佛都在驚雷中寂滅。
所有人耳畔都掀起轟鳴，不知過了多久，才重新聽到自己顫抖的呼吸。
“怎麼了……”
有人茫然問。
“發生什麼了？”
“我感覺有點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