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剛剛那個人是不是拿劍刺穿了水裡的那個……”
“我沒看見……我也不太舒服……”
私語嘈雜起來，然而還沒兩秒，遠處天碧湖心突然爆出一層猛烈的氣浪！
“嘭——！”的一聲，刮過所有仙人的身體！
那刻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潤物無聲地掀走，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緊接着嘩啦的浪聲落入衆人耳中，有人如夢初醒般朝天碧湖望去，立即臉色慘白，手腳并用地爬起身！
“天，天碧湖起浪！”
“起浪了！！”
衆仙向着聲音的方向望去，隻見原本還隻是波濤洶湧的天碧湖忽然掀起巨浪，浪層宛如天高，人類在其面前渺小如同蝼蟻，仿佛頃刻就能被血浪吞噬！
巨大的浪投下黑夜般的陰影，幾乎天災般的壓迫感瞬間激起所有人的求生意識，無論受傷還是沒受傷，隻要手腳還在就全部爬起來往前跑！不知為何，他們的傳送陣和其它陣法全部無法啟動，隻能憑借自己的兩腿往外逃生。
驚懼的尖叫覆蓋九重天，曾自視比山高的仙人們在生死的一視同仁中終于體會到命如薄紙的絕望，他們在陷落的九重天中連塊藏身之地都找不到，隻無頭蒼蠅般四處亂撞。
【請随我指示！】
手忙腳亂之中，瑩藍色的智能屏閃現所有人眼前。
并不是他們熟悉的觀音鏡，而是那個與觀音鏡搶奪信息主控權，曾在十多年前被九重天拒之門外的徐嫣然。
【所有人立刻往九重天通道下凡！重氏重雲深已經在祈神之地等待接應，靈力消散還未蔓延至凡間，地下暫且安全，請諸位立刻前往九重天通道下凡！】
靈力消退四個字清晰印于所有人眼前，部分仙人直接腿軟下跪，大部分則根本來不及驚訝，一見有了主心骨方向，全部朝祈神之地蜂擁而去！
見大部分人都有了方向，徐嫣然不再給予注意，她看着遠處侵略而來的巨浪，虛影以最快的速度朝中心奔去！
此時此刻，凡間正嚴陣以待。
數千萬人同時向外轉移，各個街道和傳送入口都摩肩接踵，擁擠非常。仙盟人艱難但迅速進行着疏散，時不時望一眼火花亂飛的天空。
城市系統瑩藍的保護殼外，部分仙盟同僚和仙都衛正各顯神通擊碎砸下來的巨型隕石地塊，靈光絢爛間，突然所有人的靈力光芒都暗淡了下去。
天上奮戰的人們同時一怔，随後不約而同朝陷落的九重之地望去，這不望不知道，一望才發現數不清的人正從九重天陷落的通道處向下湧。
他們如同幾股白色的水流，被通道的靈力沖到東都的升仙台，緊接着就馬不停蹄往外跑。
“怎麼回事！？”
“那些人……”
【你好，我是人工智能徐嫣然。】
東都陸吾總控處，林空青眼前忽然跳出瑩藍色屏幕，徐嫣然這個名字在她腦海中還有印象，林空青瞪大眼，一句“你沒有死”還沒問出口，徐嫣然就繼續道：
【檢測靈力消散已經開始，請您接應九重天半仙，将他們安放至妥帖處。】
“靈，”林空青呼吸差點停滞，“靈力消散？”
【請您立刻全功率打開陸吾城市系統，并盡可能與凡人協商，讓他們開放萬象城領地。天地生死對所有生物都一視同仁，請暫且放下恩怨，守望相助。】
“為什麼……”
【九重天天碧湖發生潮湧，我會通過潮湧調整九重天土地降落東都，目前預計覆蓋31%土地面積，凡間土地面積增長值為63%。請盡量讓所有人退向萬象城一線城市，避免天災誤傷。】
說罷，徐嫣然不再解釋，獨留林空青一個人消化這巨大的信息量。
她愣然好幾秒，才恍惚着朝白澤那邊發去通訊，聽見萬山遊聲音的第一秒，少年就開口道：【我知道。徐嫣然跟我們這邊同步發送的消息。】
【……凡人，】林空青扣緊手，【你們那邊如何決策？】
【……天地對所有都一視同仁。】萬山遊聲音帶着沙沙的電流聲，【萬象城這邊，會打開大門。】
【……】
【小林。】
【嗯。】
【這個畸形的世界，要垮掉了。】
【……嗯。】
林空青沉沉吐了口氣，眼淚砸在地面。
*
那日史稱“霓河懸流”。
是史書裡仙靈霓虹時代的最後一章結尾。
曾經高高在上的仙靈土地九重天墜落，解體的地表化作隕石流星，與最後的仙人靈力相沖撞，絢爛的靈光爆開，在沉沉天幕中好似一場歡慶末世的煙花。
而後，巨大的齒輪機械穿透雲層，從東都升仙台隕落，它如此龐大，如此古老，齒輪咬合間帶着飄渺的雲霧，好似遠古的機械蒼陽。
這蒼陽穿透東都升仙台上空的雲層，如同墜落的寰宇，重重砸在東都的白玉與紫幡上，帶來了傾瀉的碧潮。
如同九天霓河倒懸，碧潮淹沒機械蒼陽所砸出的巨坑，随後洶湧的潮水沖過萬裡東都的每一寸土地，淹上所有仙人的腳腕。
人們在冰冷而帶着血氣的水中感知到磅礴的靈氣，又感覺到自身的靈力被碧潮抽走。
東都永不熄滅的霓虹倒映在碧潮之上，虛拟鲲鵬載着藝伎，繞着鋼鐵森林在碧潮上空遨遊。
倒懸的霓河從洶湧到平靜，颠倒衆生的災難也走入尾聲。
仙人們驚訝地發現自己身上的靈力消失，整個階級陷入前所未有的動蕩，而凡人們不受其影響，唯一感到麻煩的是城内許多靠靈力驅動的科技設備也産生了故障，尤其是武裝方面。
原本不死不休的凡人和仙人們同時陷入一種極為尴尬的處境，雖然依舊小摩擦不斷，但大的階級戰争已經無法打響——任何人都無法在災難之後，對自己的同類進行慘無人道的屠殺。
他們覺得如此方式的和平格外可笑，鬧了幾百年的兩方幾乎不傷一兵一卒，最慘重傷亡的反而是不曾瞧得起他們任何一邊的九重天半仙。
但除了邊可笑邊接受，似乎也沒有别的辦法。
靈力締造了迄今以來的世界，他們共同在這個世界活着，已經适應了畸形的方式。
如今這種畸形的基礎崩潰，他們所有人都陷入一種無所依靠的空茫之中，無論願意或是不願意，都要依靠着對方重新在這片土地上建立起新的秩序。
天地對所有人都不曾公平，限定出身，限定家世。
但似乎對所有人又很公平，茫然過去，茫然前方。
但這一切都和樓尋沒什麼聯系——至少在他醒來之前。
*
樓尋原以為自己和蕭長宣一起死在了雷劫裡面。
當時的場面還曆曆在目，見到金眸的一瞬間他整個人就理智斷線，并非是因為宣澤占領蕭長宣身體，而是蕭長宣做出的選擇。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蕭長宣更了解他，自然也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蕭長宣。
——他的愛人做出與他截然不同的選擇，要以自己送他前途光輝。
樓尋那刻什麼都想不了，俯身便朝他沖去，卻被宣澤握着手解除共赴黃泉的爆破陣，反而以雷作劍，在第三道雷劫劈下來的一瞬間将雷劍插入蕭長宣心髒。
樓尋心跳跟着一塊停滞，緊接着就在雷劫轟擊中失去了意識。
人再睜眼，他的神識已經變成神魂，被困在一處孤島之上。
周遭星鬥旋轉，繁星如潮，樓尋站在白玉孤島的古樹下，古樹高聳，原本該團簇的葉片全是絢爛的星雲，雲團紅紫若霞，樓尋低眸朝身旁掃去，那放着一桌下了一半的棋盤。
他隐約察覺到什麼，眉眼間浮出顯而易見的厭惡。
“何必如此。”宣澤的聲音悠悠傳來，“你都已經把我殺了，我還沒有委屈。”
樓尋沒說話，也不想說話。
宣澤從玄天宇宙中幻化出身形，走到棋局另一邊，指尖撚起一子，“凡間靈力已經在逐步消散，世界的秩序必然會重組，你多年的夙願已經達成，世界的結局已經書寫，即将翻往下一篇。”
樓尋不願多說：“放我出去。”
“……”宣澤唇畔勾起淺笑，“并非我把你強行限制于此，你已得到天地承認成神，新神舊神總要交接。”
樓尋不耐煩更重。
“我知道你怨我，”宣澤開始自顧自下起棋，“畢竟是我釀成一切，害死徐氏，造成仿生人，連累蕭長宣……”
樓尋冷眼掃向他。
“我不是在為我解釋，”宣澤仿佛沒察覺他的不善，态度依舊溫和，“但樓尋，這就是一個神要做的事情。”
“天地創造出我作為靈力源泉，命我造世延綿子孫萬代，這是我的責任。”宣澤邊自我對弈邊道，“這責任引發科技爆炸，釀造階級問題，我要為此補救，隻能犧牲。我愛我的子民，就要選擇讓更多人平等的活下去的辦法，為此隻有犧牲，至于為什麼是徐氏，為什麼犧牲者總圍繞于你，這并非我故意安排。”
“或許天地就是偏愛你。”宣澤“咚”的一聲落子，“要借此磨練，叫你動心忍性。”
“……真是可笑。”
“是啊，可笑。”宣澤淡淡附和，“面臨無解局的，從不是一人一神，所有人都圍困在情理之中，而神的職責就是做出能讓更多人活下去的選擇，這就是你今後的路。你願意走嗎？”
沒有回應。
宣澤擡眸，看了眼泛着殺氣的樓尋，“這世界上已經沒有靈力，你走上這條路，你就是天地間最後的、唯一的神。”
“你到底還有多少廢話？”樓尋面無表情地盯着他。
“做神很好的……”宣澤笑歎，“說不定下一個霓虹時代就是你……唔啊！”
爆破陣直接閃現，半個島都被炸成了渣。宣澤心有餘悸地由氣體重新化作人形，看了看略顯失望的樓尋，又瞥了瞥被直接爆破的神地。
宣澤：“……”
他不敢再廢話，“我明白了……”
“……果然凡人的半仙，前提還是為人。”他低聲喃喃，而後擡起頭，揮袖掃過樓尋眼前，“真是脾氣不好啊……”
樓尋眼前場景開始扭曲，連宣澤絮絮叨叨的話語都忽遠忽近。
“你放棄神位，天地會給予你補償。”
“希望你當凡人當得開心。”
*
“醒了……”
“醒了！醒了！快去通知大家！！”
朦胧的光落入樓尋瞳孔，他恍惚須臾，才被人撐着扶起身，後脊柱那裡傳來了奇怪的聲音，樓尋下意識轉頭，卻被一雙手按住腦袋。
“樓半仙，現在還不能亂動。”熟悉的清脆少女音落進樓尋耳中，帶着喜出望外的哭腔，“您受擊太大，後脊柱基本被雷劈斷，剛剛植入的機械脊柱，還沒有完全長好固定。”
機械脊柱？
樓尋眼前景象逐漸凝實，看見很多張熟悉的臉。
萬山遊、重雲深、何天涯、林空青……甚至還有不少眼熟的仙都衛，他嗓子還是啞的，被林空青灌了口水才勉強出聲：“……蕭長宣呢？”
林空青動作忽而一頓，周圍幾人的臉色瞬間複雜起來。
樓尋心裡一空，立刻起身，被一堆人手忙腳亂扶住。
“統領！統領您别——”
“樓半仙，不行，骨架還沒長好！”
“我靠，你别摔着，”重雲深慌亂道，“魔尊沒死，沒死！！”
樓尋抓住關鍵詞，“他在哪？”
重雲深立刻成了啞巴，支支吾吾半晌都沒說出一個字。
于是樓尋掃開一群人，把水杯摔碎抵在自己喉嚨口，最怕樓尋受傷的何天涯最先服軟，“統領！您别沖動，我帶您去！！！”
樓尋臉色慘白，但神色冷靜，“帶路。”
一衆人面面相觑，實在沒辦法，何天涯被迫起身，林空青則将樓尋扶到機械輪椅上，開始往外走去。
樓尋坐下就聽見了自己脊柱響，新的脊柱一直沒入他後頸，神經感官系統異常敏感，樓尋整片後頸都在發麻。
他把頭發放到身後阻隔觸碰，見他坐好，林空青才敢推着他往前。
剛一出門樓尋就認出了這個地方，是他跟蕭長宣初遇的徐氏地宮，青綠色的旌旗曳地飄揚，輪椅的齒輪聲在空曠的地宮中回響。
“九重天陷落後，引發天碧湖落潮，地上積水不散，大家隻能往地下居住。”林空青解釋道，“我們就在徐嫣然指示下進入了徐氏地宮，這裡雖先前被損毀，但主要科技建設還在，對您的恢複很有幫助。”
“……我是怎麼到這裡的？”
“雪狐。”帶路的何天涯插話道，“它在碧湖落潮時救了上神、您、還有魔尊。”
樓尋：“……”
他閉了閉眼，“蕭長宣現在……”
“上神生命性征已經穩定，隻是她跟您一樣移植了義體，所以需要過一段時間才能蘇醒。”
“知道了，我是問……”
“她和您的排異反應都不嚴重，謝氏的醫術很值得……”
“何天涯。”樓尋淡聲打斷他。
何天涯回頭望了樓尋一眼，又擡眼和林空青對視。
最後他緊張地垂下眼，“您答應我。”
他語氣有些忐忑：“無論他是什麼模樣，您都不要再做出……那種事了，好嗎？”
别再跟他一起自殺。
樓尋沒有應聲。
兩人僵持須臾，林空青看不下去，先推着樓尋往前走：“樓半仙，前面就到了。”
他們來到一處門禁森嚴的密碼門前，林空青放開樓尋的輪椅，“我不方便進去，剩下的由徐嫣然控制，她會卸下您一切利器，在裡面充分保護您的安全。”
“無論怎樣，”林空青站在樓尋身後，“請您記住，還有很多人想跟您一起，作為人活着。”
“……”
他斂眸，銀色長睫蓋住晦暗的眸色。
而後，眼前厚重的門禁撤開，樓尋的機械座椅被人工智能接管，開始自主往前。
水波般的科技熒光落在樓尋眉眼之上，他對這副場景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心跳抑制不住地開始加速。
無數飄着氧氣泡的玻璃罐和數據台從他餘光中後退，樓尋環顧着四周環境，隻覺越看越像重紅當初造出他的明月樓，隻不過一切豔麗的紅都轉為柔和的暗藍色，湧動的波光如同蕩起的漣漪。
機械輪椅最後停在了一處玻璃罐前。
玻璃罐僅有一人高，粗不過一米，瑩藍色的培養液裡漂浮着一團滿是溝壑的物體。
樓尋最開始沒有認出來這是什麼，神經緩慢地反應了一會，才試探性地開口：“……蕭長宣……？”
沒有回應。
那東西似乎沒有半點活性。
樓尋手心開始發汗，忍不住擡手觸碰，“蕭長宣？”
他茫然的神色開始流露出無助，藏在掌心的尖銳碗片露出一個角，忽然整個實驗室的藍光都猛地刷紅，瑩藍的全息屏幕實在忍不住跳出來怒吼：【您有完沒完！？】
樓尋被這一聲吼打斷了情緒，眨了眨飛紅的眼，隻見藍屏飛速閃現他眼前，溫柔道：【不是說您。】
【是說那個被您看到醜樣子開始裝死的意識。】
樓尋：“……”
樓尋：“？”
【哦。】徐嫣然繼續飛快道，【這是他細胞剛剛生成的腦子，身體還在根據重紅前輩留下的數據同步制造中，但工期還需要一個半月。】
【大哥！出來！你有沒有良心！？】
半晌，另一個微弱的紫色屏幕才跳出來，【……】
樓尋與那張紫屏面面相觑須臾，紫色屏幕估計是尴尬到無所适從，實在忍不了自己這麼醜的跟樓尋見面，發了一個表情出來。
【QvQ】
樓尋：“……”
他傷心一點點斂回去，面無表情地盯着蕭長宣，眼淚卻順着眼睫砸落。
這下蕭長宣急了，瞬間爆出無數張小紫屏，說得話太雜甚至隻急出來一堆亂碼全方位包圍着樓尋，就像一個人手足無措地想幫樓尋拭淚，卻隔着屏幕無能為力。
“一個半月後，我跟重雲深定親。”
紫屏刷的一頓，【——】
差點死機。
樓尋指節抹掉眼淚，“你不是要犧牲嗎，滿足你。”
【！！！！】
【Q^Q！！！！！】
徐嫣然原本在一邊看熱鬧，突然感知到什麼，【等會！你不要……滋啦……喂！滋滋啦……】
【權限轉移】
“轟”的一聲，門禁全部落鎖！
樓尋被生生關在實驗室内，他轉眸瞧去，隻見自己身周已經被全息紫屏圍滿。
紫屏拼死都打不出字，依舊隻是一堆亂碼，甚至試圖用亂碼堆出人形道歉。
“……”樓尋依舊沒松口，“行啊，那你把我關着餓死吧。”
門禁瞬間松開。
紫屏無一例外地彈出【QvQ】。
樓尋沉默須臾，“給你一個半月時間，想辦法贖罪，不然你就滾，我最不缺人結親。”
【QvQ……】
樓尋蹙眉，“還哭？”
【……】
【^v^】
【……】
【^v^（Q^Q）】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