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蘅深得順甯公主喜愛,公主便給了他恩準,讓他去國家典藏的書畫庫去觀賞古今最著名的作品。
從那以後,江蘅便天天泡在書畫庫,終日臨摹前人的作品,有時昏天黑地,宿昔不梳,都忘記了翰林書畫院上學的時間,也常忘記給順甯公主請安。
順甯公主卻并不怪罪,反而對他沉迷畫畫的舉動十分縱容。翰林書畫院的掌院自然也不敢說些什麼了。
一年時間,江蘅便将書畫庫中最精美的畫作都臨摹完成,每一幅畫都形神具備,兩者放在一起也無人能夠分辨真假。
“哎!世間最好的畫作,也不過如此了!”江蘅不禁發出了這樣的感歎。
這時,有個蒼老的聲音回道:“豎子,太過狂妄了!”
原來是看管書畫院的老先生。這位老先生姓姜,已經年過半百了。但見他長髯似雪,風骨似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來。
他有一條腿走不了路。
江蘅對老先生作揖,說道:“不是晚輩狂妄,而是世間書者,不過顔王米蔡等人;世間畫者,不過趙孟王張等人,庫中雖有珍品三千,晚輩也都一一領教過了,再無其它。”
“依你看,書者顔王米蔡等人如何?畫者沈文王仇等人又如何?”
“自是名家,後人習得書畫,融會貫通,也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啊哈哈哈哈哈哈,可見小兒目光短淺了!”
“先生何出此言?”
那老先生撫髯大笑道:“既然你學書作畫,豈不聞‘杜若體’和‘杜若畫’?”
江蘅驚訝萬狀:“晚輩未曾聽聞。”
老先生笑而不語。
“先生,何為‘杜若體’?何為‘杜若畫’呢?”杜蘅追上去問道,“莫不是先生杜撰出來的?”
老先生猛然想起什麼似的,搖搖頭說:“不知!老夫不知!”
江蘅猛地想起來,老太監用墨水抹去的那幾個字,其中便有“杜若”。必定是這個老先生忌諱了。
江蘅便有意地說:“方才晚輩可是都聽見了,這宮中的禁忌您說出來了,我們這就去公主跟前對質吧!”
說着,便伸過手來要抓住老先生。
老先生吓得“咚咚咚”地砸着拐杖,似要将地砸出洞來:“你這小子,折煞老夫!老夫實在冤枉啊!”
“晚輩分明聽見了!聽得一清二楚呢!”江蘅一本正經地抓過老先生的手來,向前邁步,“快跟我去公主面前請罪!”
“饒了老夫吧!好後生,饒了老夫吧!”老先生叫苦連天,“若是到了公主跟前,老夫十顆腦袋也要沒咯!”
江蘅偷偷笑了,立馬又變成一張嚴肅的臉說:“饒了您也行,不過——您得仔細給我說說,那‘杜若體’和‘杜若畫’到底是什麼?晚輩知道了,便是和您同罪了,自然不敢告訴公主。”
那老先生便偷偷看了四周,顫顫巍巍地将書畫庫的門關緊,讓江蘅把窗戶都用黑布蒙住。一瞬間,整個書畫庫便如同墜入深淵,昏黑似夜。
“你跟我來——”
老先生點了一盞松油燈,神秘地引着江衡往一間陋室走去。
“這是從前書畫庫用來堆放雜物的地方,已經很多年沒有打開過了。”
老先生用枯瘦的手撥開蛛絲,簌簌的灰塵如飛蚊般纏繞着火光。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老先生得意地笑了,将手中的松油燈遞到江蘅手上,“你先端着,小心别傷了畫。這可是老夫的寶貝啊!”
說罷,老先生緩慢地從牆中暗格裡取出一個木盒來,用衣袖将盒上的灰塵擦拭幹淨,輕輕打開,木盒中靜靜躺着一個發黃的卷軸。
老先生鄭重地将卷軸拿出來,随即一手拿住畫軸的一邊,從右往左,小心翼翼将畫卷緩緩展開。
這原來是一幅丈二長的青綠山水畫,沒辦法平鋪着全部展開,隻能左邊展開一點,右邊收起來一點。
這便如一個神秘而誘人的女子,帶着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澀,一點一點地展現出婀娜妖娆的姿态來……
杜蘅端着松油燈,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既想将燈火貼近了看得仔細,又擔心可惡的火舌會不小心濺出火星來,傷害到這幅詭秘的珍品。
這竟是這樣一幅精妙絕倫的佳作……竟然被偷偷藏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
江蘅貪婪地提燈看着畫卷,恨不能縱身跳進畫中,将那蒼青的山、碧綠的水看得仔細,恨不能融入到山下街市驿路,與那些商旅行人嬉戲談笑。
雖然老先生每次隻能展開不足一丈的長度,但是在畫卷的遊移間,卻是一步一景,仿佛景色也在移動一般。處處皆春色,無處不可憐。
江蘅看得癡迷,神思飛散,手裡的松油燈便傾斜起來,竟然連燈油澆到自己的手都不感到疼。
“小子,當心!”老先生飛快地收起畫作來,試圖将他喚醒,“快看看你的手,全是燈油!燙壞了手不要緊,若是不小心濺到畫上,那老夫可要心疼死了!”
江蘅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上全是燈油,被燙得通紅。
他連忙用衣袖擦拭幹淨,用另一隻幹淨的手拉住老先生,哀求道:“好先生,再讓晚輩看看吧!這樣好的畫,竟是哪位名家的手筆?晚輩隻看個落款就心滿意足了!”
老先生歎了口氣,無奈地輕輕将畫卷最末端展開來。
看到落款的那一刻,江蘅晃神了,立在那如同呆雁一般。
一些零散如飛鶴的記憶,淩亂地從腦海中飛撲出來。
那些堆積在他心中的重重疑惑,如同落滿灰塵的書籍,被輕輕翻開了第一頁。
那飄逸隽永的落款上,提下的名字隻有兩個字:
谌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