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昔跪着說:“小臣兩年前曾去過邶山、關漠等郡,那裡的青山連綿起伏,無比巍峨壯觀,殷賈、行人熙熙攘攘,其樂融融。此畫便是依着當時的記憶畫下的。”
殷王拿着畫卷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語氣突然低沉了下去:“邶山、關漠我也曾去過,那裡的風光是極好的……”
說到這裡,殷王久久不再言語。
殿内的龍涎香燃燒着,煙霧盤旋着缭繞上來,籠罩在他十二毓的冠冕之上。
那十二顆珠子微微動了一下,他問:“如今,那幾個郡怎樣了呢?”
像是在詢問誰,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殷王旁邊的大太監李得祿躬身湊到殷王耳邊,輕聲說:“陛下,您忘了,明日就是壇淵之盟了。”
殷王不覺捏緊了手中的畫卷,臉色一變。他突然站起來,對着殿心長跪的谌昔厲聲說道:“這畫是好畫,隻是你專挑了這個日子來獻畫,莫非是來戲弄寡人不成?”
“小臣不敢。”谌昔再拜叩首,對殷王說,“原是前幾日,小臣忽的夢見兩年前遊曆時的情景,邶山、關漠的山川草木、日月星河,皆曆曆在目,就像來不及道别的故人,無緣相會,隻得夢中相見。想來應是邊關四郡,特意來與我告别。”
谌昔說着,語氣哽咽起來:“因此小臣鬥膽,夜以繼日,耗費整整七個日夜,将這四郡的風光畫在卷上,亦是與陛下告别。如陛下不棄,權留在身邊,時時展卷,請勿遺忘……”
他頓了頓,又說:“也使得後人勿忘,邊關四郡,曾是何等繁華富庶之地,也曾為我大殷所有……”
殷王聞言久久不語,隻是用手反複摩挲着畫卷上幾處暈開的筆墨。
良久,殷王才微微笑着對谌昔說:“這等勸谏的方式,倒是新奇。隻是谌家小兒,你可知,将帶有瑕疵的畫卷獻給君王,是臣子的大忌。”
說罷,他将畫卷暈染的幾處墨迹指給谌昔看。那幾塊暈染的墨迹,錯落在群山之中,依舊清晰可辨。
谌昔啞然,沒有什麼理由可辯駁。那是他作畫時情之所牽,不慎掉落的眼淚暈花了未曾幹透的墨水,因而留下的痕迹。
“與其說是白璧微瑕,放在這裡,不如說是‘錦上添花’。”殷王突然笑了,語氣變得柔和起來,“谌豫啊谌豫,怎生得這樣忠肝義膽的稀世奇才做兒子,竟是我大殷的子民。是大殷之幸,百姓之幸。”
谌昔還在驚懼中,尚未反應過來,清澈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殷王從王座上走到殿心,一手握着畫卷,一手扶起了谌昔。他說:“淚落墨間,是你對邊關四郡的深情厚誼。可知你将山川視作故人,所言非虛。可惜滿朝文武,求和的、主戰的,卻不見幾個真的有這肝膽。”
他接着說:“此畫甚好,寡人便将此圖賜名為《山川入夢圖》,今後挂在昭明殿上,擡頭可見,時時警誡自己;小子甚好,你雖尚未到入仕翰林院的年齡,但是寡人準許你破格成為翰林學士,今後你就在書畫院中專心研習吧。”
谌昔睜大眼睛等了很久,始終沒等到殷王提及邊關四郡,提及即将到來的“壇淵之盟”。悲痛後知後覺地如潮汐般漲起來,慢慢将他滲透。
“愣着幹嘛,快叫‘謝主隆恩’啊!”大太監在身邊急忙提醒他。
“謝、謝主隆恩……”谌昔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向殷王叩了一個極其響亮的頭。
“砰”的一聲,把他自己都吓壞了。他忽的清醒過來,淚水模糊了雙眼。
“不用急着給寡人叩這個響頭,寡人話還沒說完。”殷王微笑着,然後很認真地說,“山川甚好,難以割舍。邊關四郡,寡人不讓了。”
谌昔猛地擡起頭,用盛滿淚光的眼睛,驚詫地看向殷王。
殷王轉頭對大太監吩咐道:“傳封疆元帥谌豫、沮長離、鐘連入見。”
說完,殷王又微笑着對谌昔說:“你可以叫你父親進來了,今天他就要點兵奔赴邊關,保護你喜愛的邊關四郡。”
“臣!謝主隆恩!”
谌昔頭一次發覺自己的聲音如此響亮。淚水在他的臉上肆意流淌,縱橫斑駁。
東直門外大雪紛飛,一排長跪的大臣如同枯木一般,他們的官帽上、胡子上都沾滿了絨毛一樣的雪花。他們已經跪了一個時辰,腿腳發酸,臉色凍得青紫。
此時從殷王的昭明殿中奔出一個粉妝玉砌的小孩,臉上是縱橫斑駁的淚水,他徑直跑到最前面跪着的大臣跟前,一把抱住了,痛哭失聲:“爹!我賭赢了!陛下答應了!我賭赢了!邊關四郡有救了……”
這哭聲驚天動地,将寒枝上栖息的鳥雀都驚地飛離樹梢。
“宣封疆元帥谌豫、沮長離、鐘連入殿觐見!”大太監的傳令也來了。
一排長髯大漢,在小孩的哭聲之下暗自抹了眼睛,拂去身上的白雪,急匆匆地往昭明殿走去。
于是第二天就發生了曆史上有名的“壇淵之盟”,也可以說是“壇淵之戰”。殷王在盟會上銷毀了訂立的盟約,宣布正式與彭國開戰,并将彭軍擊退到國境百裡之外,不僅收複了邶山、關漠兩個失地,還保住了邊關的其它二郡。
谌昔獻畫救邊關的事迹,也因此傳遍了天下,谌杜若從此名聲大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