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人唾棄那些嫉妒着的嘴臉,認為嫉妒醜惡。因妒忌是一面鏡子,一面映照醜惡,一面映照自己。人天生善妒,妒忌那些從玻璃櫥窗外窺探到的高傲和運氣,嫉妒那些相愛的人,嫉妒那些無能和羸弱不曾被俗世的眼光發覺。人把嫉妒和羨慕泾渭分明,好像隻要區分得足夠清楚,那些讓人自慚形穢的自覺,就有了一個理所應當的出口便于與所有人同流合污,成為新一輪潔白無瑕的‘大衆’。
單悅不嫉妒那些看起來分外美好的事物,這并不是說她脫離了低級趣味變成了一個四大皆空的聖人,她隻是單純地認定那些擺出來挂在名面上行走的美滿的笑臉不過是更高明的欲蓋彌彰。世界是一灘爛泥,端看誰上面鋪的青草更加逼真更有迷惑性,稍微努努力,誰都能掩蓋底下臭不可聞的沼澤。
真是惡心透頂。單悅站在街邊,咬着嘴裡的煙翻了個白眼。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開始熱衷于捕捉那些看起來更加完整的人,他們什麼都不缺,罩在肉\體外面的衣衫挺刮,步履穩健,帶着一點憨厚又滿足的笑意,泥潭上的青草遮蔽得嚴嚴實實,不輕易不會叫人發覺底下攪動着的漩渦。可恰恰是因為什麼都有了,那一點星火一樣的刺激反而更容易點燃上面鋪蓋的野草。單悅有分外姣好的容貌,幾乎不用做什麼太多餘的動作就會讓狩獵變得得心應手。她隻要上去輕輕抓皺他們直挺的領帶或是衣扣,用那樣誘惑而又仰慕的眼神看着他們的‘成功’,那些倉皇而逃的人就總是會在夢裡惦記着,這點惦記會讓他們逐步忘記了那些穿在皮囊外頭的假象是如何日複一日地維持着舒适與整潔。因為堅信那些美好的模闆會因什麼變得如此穩固,總有某一刻,或是當下或是往後,他們會跟着她頭也不回地往沼澤深處走。她站在深夜的邊緣招招手,他們的惡臭會自動原形畢露。
那些衣着光鮮的賤人們,隻要梳好頭發,刮幹淨胡須,把衣服拉得筆直筆直就能把自己和另一部分人劃出分明的線,憑什麼?憑什麼他們的自欺欺人這麼輕而易舉?
單悅勾着一個又一個熨燙整齊的袖口,埋入更深沉的夜色中。這世上擅長欺騙自己的人就像天上的星星那樣多,可星星有多麼閃爍,正如這夜色如此之深。
張建華說到底和這些人也沒什麼太大的區别,硬要說,大概就是他連上邊僞裝的野草都蓋得七零八落,單悅看見他帶着滿身的酒味顫顫巍巍地往角落裡走,同樣裝扮着鮮亮的外表,鮮亮的外殼套在他的身軀上并不合體,像是偷穿大人外套的小孩。
她覺得對方氣味相似,模樣也眼熟,仿佛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
單悅就像以往那樣走上前去,似有若無地搭在對方的手上,張建華低頭看向那雙搭在自己袖口上的手,手的主人像是看見了迷路了小孩,輕輕柔柔地問他:“你要去哪?”
張建華呆愣愣地望着路燈閃爍的街邊,他們站在十字路口的交界,夜已經深了,道路周圍的商鋪和樓上陽台的窗口都已經打烊熄燈,所有的路口連接着的背後一片漆黑,四通八達的馬路似乎條條都是窮途,隻有他們站着的方寸點地有一盞不知道指引向何方的路燈,他想了很久,半天掉下淚來:“想回家。”
他說着想回家,腳步卻釘死在了那裡,一動也不動。有家可回的人哪裡有什麼掙紮和猶豫的呢?于是單悅就明白了,她輕輕親吻張建華的臉頰,像是老巫婆曾經如何親吻她那樣,像一個母親那樣,她低低地望着醉鬼近乎溺死的眼睛,她牽着張建華的手:“那跟我來呀,我知道我們回家的路。”
她讓開一半,露出背後那條閃爍着不穩定電壓吊燈的小巷,小巷深邃黑暗,卻有零星的燈光斷斷續續地連成了一條恍惚不明的線,單悅什麼也不做,隻是望着他。
——張翠從來不會用那樣的眼睛看着他——那樣依戀、誠懇、仰慕,帶着一點懇求的眼睛。
她永遠溫柔而誠摯地站在那裡,等着所有無家可歸的人。
單悅抓着他,他就順勢搭上了那一根搖搖欲墜的蛛絲,自願而清醒地走進編織好的羅網裡——他仿佛真的走投無路,隻能搭上他眼見的任何一切東西,無論那個東西是什麼。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更多次,那些正在腐爛着的人們不再想着掙紮,殊途同歸地泡發在他們共同的巢穴裡。單悅統統接納,她樂意看到這些人脫下僞裝,變回她熟悉的模樣。這世界臭不可聞,何必蓋着那麼多厚重的鐐铐去騙自己呢?脫下那些多餘的欲蓋彌彰,腐朽的軀殼在坦誠中化成同樣的一汪死水,這讓她感到無比安全。
所有人都一模一樣。
這不是什麼悲劇或是喜劇或是别的什麼,這是命運,單悅笃信着。因為她那該死的命,所以她才成為了這種鬼樣子。
她帶張建華上樓的時候看到妍姐那個破窗戶後邊躲藏着一個矮小的影子,那不是妍姐開店的時間,單悅朝着那方向瞪了一眼,那個影子慌裡慌張地跑了下去。
單悅‘呸’了一聲。
大晚上的看到這個小野種實在晦氣,小野種現在雖然不像小時候那樣又吵又哭的像個瘋子,除了打擾她辦事以外什麼用處也沒有,但看着她也覺得心煩。過分瘦削的臉頰、高起來的顴骨、凹陷下去的眼眶,還有時刻駝起來的背和恨不得低到地上去的頭,那種畏畏縮縮的做派總是讓單悅想起老巫婆。她不記得老巫婆長的什麼模樣了,但總覺得就應該是這個樣子,不經意的晃神間,她總以為是老巫婆在那看着自己。
太惡心了,單悅看她不順眼,路過的時候就順手扇她一巴掌,小孩很輕,被她一巴掌扇了個滾撞到了牆上。小野種自己爬起來俯趴在她的腳邊捂着紅腫的臉痛得面目猙獰的時候,單悅能感覺到心裡冒出來一絲止不住的快意,好像她這一巴掌終于能把那些年對老巫婆的痛恨借由這個新鮮的縮影通通發洩出來,她終于明白了老巫婆說她對自己有‘絕對的處置權’是個什麼心态——太爽了!她就算在這裡打死她,她也隻能在她腳邊打個滾,哪兒也去不了。她想看到她痛苦,想看到她鼻青臉腫,想看到她搖尾乞憐跪在她腳邊,就好像終于立場倒轉,看到折磨了她那麼久的老巫婆隻能像條狗一樣可憐兮兮地匍匐,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臉色。
隻可惜小野種身體像個發育不完全的猴子,那張臉也醜陋得面目可憎,她不像單悅那樣有張賣得出去的臉蛋,沒有人想要她,就沒法讓她給自己賺錢。好容易有一次有個客人想試試小孩的味道,單悅立刻跑下樓去把小野種提了上來。倒也不是那個客人有多大來頭單悅非得滿足他所有要求不可,她隻是想聽到十幾年前的那聲尖叫,那個巴掌帶來的熱辣腫痛的感覺似乎一直烙在她的臉上,那個老巫婆,那個該死的老巫婆也應該嘗嘗那些屈辱。可惜還沒等客人開始辦事,她太興奮了,下樓的動靜太大,整得一樓的人都聽到了他們的動靜,妍姐火速沖上來賞了她兩個巴掌把小野種拉走了。妍姐“啐”了一口吐到了她的臉上,罵她道:“賤人。”
什麼啊!單悅翻了兩個白眼,她以為她是什麼保護孩子的英雄嗎?不也一樣是個爛貨,她們一起沉淪在這個沼澤裡,不是今天也是明天,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單悅不甘示弱地回嘴:“他媽的你生不了就看誰都是你的孩子?裝什麼純呢?!她不做誰去養她?”
回應是妍姐又給了她一巴掌,單悅想也不想打了回去,兩個女人攪打在一起,那個客人怕牽扯到自己,穿了衣服趕緊跑了。
妍姐不知發了什麼瘋在讓小野種出去賣這件事情上把人看得很嚴,明明人都已經爛在一塊兒了,但她好像遲來地覺醒了什麼沒來得及存放的良心和母愛,卡着這條底線不肯邁過去。單悅隻覺得神經,妍姐一把年紀了反倒像那些爛貨一樣開始學會自欺欺人了,裝這麼一時半會有什麼用嗎?這方泥潭裡的女人,最後都會走向同一條道路,或遲或早的區别而已,晚那麼幾天也就是少賺了那麼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