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有什麼斷了線的聲音在空中‘啪嚓’一身脆響,李小婷扯過已經斷了線的紗簾,她邁步越過地上兩具茫然的身體,把那髒兮兮的紗簾兜頭蓋在小孩已經布滿了青紫和紅痕的身上。張建華要抱不抱地扶着單鸾的半邊身體,單悅一隻手拉着張建華,一隻手還維持着掐着單鸾脖子的動作,同樣赤/裸的身體蓋着另外兩具衣着淩亂的軀體,李小婷想也沒想,一個響亮的巴掌抽在面對着她的女人臉上,從交織的兩個人中間将單鸾硬是扯了出來。單悅的臉嫩,白色的皮膚上立刻就見了紅,她錯愕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摸了一下自己發着熱辣的臉,左邊的臉一下子就腫了起來。
單悅哪裡是那種任人揉搓打不還手的性子,她頂多也就在張建華面前勉強遮掩一下自己的本性,那還是因為張建華基本隻在這裡過夜,和她接觸的時間其實沒有那麼多的情況下。李小婷的這一巴掌打碎了她為數不多的理智和遮羞布,把她打回了十幾年前老巫婆的身前,她伏跪着像一條狗一樣哀聲祈求,而她可憐的哀聲隻是一種另類的興奮劑。
她再也沒法僞裝自己,嘴裡喊着“賤人”一邊沖上去和李小婷扭打在一起。
這是李小婷一輩子裡最後悔的時候,她憎恨自己的虛僞和懦弱,以及自己那自欺欺人的假清高。
首都大學的名頭雖然好聽,但這鍍金的磚頭實際沒有表面上的那麼富麗堂皇。她趕上取消了工作分配,小縣城裡捉襟見肘的家裡又給不了什麼幫助,她離開了熟悉的地方,往上是摸不到頂的天花闆,往下又覺得稍微辜負了自己十幾年寒窗的名牌大學,她穿着絆了腳的長衫,有些局促地擠在大批找工作的浪潮裡。她想留在大城市中,能僥幸得到三中這個香饽饽已經是祖墳冒了青煙,青煙裡映照着她既體面又光明的前途,李小婷又不是傻子,不必多說也會牢牢把握住這個機會。
所以那些老油條們讓她幫代做自己的瑣事的時候,把難纏的纨绔班推給她還美其名曰多鍛煉鍛煉年輕人的時候,在他們把領導交代的任務一股腦推到她身上的時候,在他們把單鸾領到她面前來的時候,李小婷都選擇了微笑。她不是真的有多熱血,也不是真的有那麼多數不盡的夢想和激情,她隻是不傻,又恰好還剩了那麼一點良心,權衡利弊下,選擇了傷害更小的那一邊。
工作的繁瑣令人生厭,違背本心的笑容麻痹了面部神經,她總是在瞻前顧後的選擇裡選擇沒有選擇的那個,她不想丢掉工作,所以隻好默默忍受這些煩心倦目的一切。她心想,資曆都是那麼熬出來的,等年歲上去了,飯碗穩定了,有了編制或者是有了更多坐實自己的資本,她才能為更多的學生做更多事,她才不必那麼束手束腳,能夠施展渾身的力氣,做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好老師。
李小婷心想:我又不傻,當然懂得忍一時意氣的道理。嗯,是因為我不傻。
可正因為她不傻,所以她也看得懂單鸾藏在長袖下面青色和紅色交織暧昧的手臂,聽得懂那些埋藏在小巷裡那些令人臉紅心跳的風聲,她知道裸/露在單悅吊帶前面的欲望。每個單鸾不願意回家的晚上,她書寫教案和批改作業的紅筆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你一個新人教師,你能做什麼?你能幫什麼?你是救世主嗎幫得了這個幫不了那個,就算你真的做了點什麼幫得了她一時,還能幫得了一世嗎?”
單鸾捧着本子擡頭走到她面前,她細細看了,用同樣的紅筆圈出那些錯誤的地方:“這裡不是這樣的,你是還沒掌握公式,這裡要......”
——等她結束了這裡的學習,等她離開了那個家,等那個頂頭的領導把她從那種沼澤一樣的環境裡帶出來,她會重新去上學,重新像個符合年紀的小女孩一樣擡頭挺胸......
李小婷心想:虎毒還不食子呢,算了。
她光明的前途搖搖欲墜在那聲算了中。
單鸾拎着小蛋糕越跑越遠,紅色的筆删删改改,李小婷一個晃神沒抓住,紅筆從她手裡滑落,在她手臂上劃下觸目驚心的一道筆直紅痕。
——連她自己也惡心得面目全非,她不顧單悅尖銳的指甲刮破她皮膚的痛感,像一頭野獸一樣胡亂揮舞着手臂,手腳并用掙紮着扯開那些纏上來的手,撕扯、抓咬、揮打、她暴躁着宣洩自己的難堪,想借此融化這些虛僞。
李小婷畢竟還是個正經的讀書人,不如單悅那麼擅長這些下九流的手段,單悅專挑隐蔽的地方下狠手,她很快被單悅刮得滿身傷痕,單鸾在旁邊哭得很凄慘,場面亂成一團。
張建華現在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收場了,他心裡生出一股絕望,他認識李小婷,也知道她是日升班的班任,一個小小的新人班任當然對他影響不了什麼,但他很怕她會到外面去亂說。
張建華上前去抱住了單悅,先把兩人分開。單悅‘啐’了一口在李小婷的臉上,她尖銳地罵聲回蕩在整個小房間裡:“多管什麼閑事!這小野種是我的!我愛做什麼做什麼!你以為你是什麼救世主嗎?!賤人!”
尖銳的聲音刺着李小婷的耳膜,刺得她的腦袋隐隐作痛:“她從我肚子裡出來,命裡天生就是個給人騎的賤貨,你以為你救得了她?你救得了這次!救得了下次嗎?!”
‘你救得了這次,救得了下次嗎?’單悅的聲音一直在李小婷的腦海裡回蕩,同樣的問題她問過自己無數次,每次給出的答案都是相同的:——救不了。她沒法永遠去看顧一個陌生的小孩,她也無力改變一個人的人生。所以她把單鸾的袖口嚴實的縷平,她裝作不知道看不到,跟着單鸾不遠不近的距離走在小巷的身後,她重頭教她讀書、送她回家、給她并不值錢的小蛋糕,其實并不是在為單鸾着想,她隻是——她隻是——她隻是在給自己求一個心安理得的借口——我已經把我能做的都做了。單悅的臉扭曲而猙獰,她的得意溢于言表,她看穿了李小婷的虛僞,好像此刻赤/裸着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李小婷。李小婷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臉上,手上都是被指甲刮傷的辣痛,單悅下手狠辣,恨不得要把對方扒一層皮,刮過的地方像是用牙齒狠狠鑿過,露出了森森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