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婷隻覺得天旋地轉,什麼也聽不見了,她看着腳邊瑟瑟發抖的單鸾,看到她光裸皮膚下的泥濘,單鸾擡起頭,小孩無助的眼睛直視着她虛僞的赤、裸。李小婷一時氣血上頭,怒到了極緻反而笑了一聲,她瞪了那兩人一眼,說:“——我救不了她一世,難道還救不得這一時嗎?!”
“起來!不許哭了!”李小婷一把将單鸾從地上扯起來,她很用力地抓着單鸾的肩膀,撩着衣服的下擺胡亂地在她髒兮兮的臉上擦了一把,單鸾的臉腫得像個豬頭一樣,被李小婷不知輕重地擦了一把痛得直吸氣,一時之間反倒忘記繼續哭了。李小婷拉着她問:“你說!你想怎麼?!”
旁邊的單悅狀似癫狂,淩亂的頭發鋪了她滿臉,她被張建華抱在懷裡,攔住了她往前撲的動作,于是她撐在張建華的手臂上一邊笑一邊用那種尖銳得像拉鋸木頭的聲音嘶啞地喊:“你是真的蠢貨嗎?真的信這賤人能夠救得了你?她就算今天好心能把你帶走,那明天呢?後天呢?她養你一輩子啊?!”她掙紮的動作太大,人滑得像一條泥鳅,張建華一下子沒抱住,離開束縛的單悅猛地沖過去想抓住單鸾,被眼疾腳快的李小婷一腳踹開。她滾在地上,捂着肚子那塊被踹得黑漆漆的地方,黑色的淤痕像是陰影,連着發絲,連着淌着血的傷口和腳底下的污泥,陰影遮天蔽日地蓋着她,一時間不知道是她到底在笑還是在哭:“她又養不了你一輩子,最後,你還不是得灰溜溜地回到這裡來?你是我的種,像我一點,也就隻有那張臉拿得出去。除了像我這樣,你還能怎麼活下去?”
單悅說:“這就是命,你隻能認。”
李小婷大吼:“放你娘的屁!”
單鸾害怕單悅,怕了很多很多年,從她出生下來的那一刻起,單悅就像一團黏膩的陰翳似的盤踞在她的頭頂,她一面害怕她,一面在她的親吻裡,在她的傷害裡,在她不甘寂寞的纏綿和撫摸裡靠近她,單悅說什麼她就做什麼,她如此希望滿足以後平複了喘息的單悅能夠看一眼她,或許她也沒那麼令人生厭,她什麼都做,隻希望單悅能夠滿意。
可單悅滿意不了,她的憎恨太過疼痛,吃人的嘴唇也像是一個吻,她見過别人描述的愛,她們說愛也是疼痛的,她被啃食血肉,血肉融合在腹腔裡,就以為愛和恨應當無限相似,而她們隻差那麼一點點。
那一點點交錯在兩個不同的平面中,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碰上面了。
單鸾抱着李小婷的小腿,眼淚沾到了褲子的布料上,淚水消失不見,隻留下了一團洇濕的痕迹,她隻想和李小婷離開這裡,去哪裡都行,哪怕李小婷把她賣到其他地方去,她抓緊的手也不想松開。單鸾很慢很慢地說,把哽咽的聲音留在身體的共振裡:“......我要讀書。”
單悅嗤笑了一聲。
她沒法不笑,她想起老巫婆從良的那幾年,那時候她還很小,真心實意的認為老巫婆真的是自己的親媽,對老巫婆還沒有後來的那麼嫌惡,還會去牽老巫婆的手。那時候她們到附近的一個小學去撿垃圾,她背了一個不符合她身型的背簍,有人瞧見了她,便說:“好漂亮的小姑娘。”他們手上有個要丢棄的瓶子,就會拿過來,上前和老巫婆攀談:“孩子多大年紀了?還不給送學校裡嗎?别給耽誤了。”
老巫婆叽裡咕噜地說了些什麼,大緻都是些賣可憐的假話。然後來人就會說:“那馬上就該上學了呀,小姑娘怪懂事的,知道幫媽媽。”
老巫婆連連點頭,一邊點頭一邊附和:“辛苦都是賺點孩子的學費錢。”
有些人信了,真覺得她們可憐,就會從包裡掏出一張什麼,單悅忘了,隻記得他們總是說:“給孩子補點兒好的,太瘦了。”
她還記得老巫婆激動地拍着她肩膀的手很重,老巫婆催着她:“還不快給叔叔阿姨說謝謝!你的學費有着落了。”
單悅說謝謝,她那時真的以為她們撿垃圾真的就是為了去上學的,以為她第二年真的可以去那個亮閃閃的地方,可第二年老巫婆就帶來了那個男人。
約定不可靠,誓言不可靠,可憐也不可靠,再怎麼說好的事,再怎麼滔天的好心,落到地上來就隻剩薄薄的一條。命途坦蕩,實際能走的就隻有那麼一個狹窄的地方,所以不要去看,不要窺探,不要去奢求那些不屬于你的,發着光、亮晶晶的命運。
李小婷火氣上頭的大腦迅速翻湧了一會兒,她說:“好,你去讀書!”
“用不着我養你!”李小婷瞪了一眼單悅,她把單鸾抱起來,像是宣戰一樣對着單悅道:“就靠你自己讀!你要讀,你就讀出個名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