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區的位置有點兒偏了,一區後街最後面有一條像是水溝一樣的小河,兩邊長滿了不知名的小草,兩塊水泥闆架在水溝上面,就把一區後街和外面的世界徹底隔離開。越過水溝一直往後走就是垃圾填埋場,在垃圾填埋場和一區後街的水溝之間還有大片的荒地,早年間這裡也算是塊墳地,埋了不知道多少倒在一區後街裡沒有姓名的人,沒有姓名沒有牽挂,就連一塊墓碑也立不起來,那些細密又從生的雜草纏繞着一個又一個從不路過任何生命的無名氏,它們一樣留不下任何痕迹。
單鸾其實沒有太多的印象了,她隻記得妍姐好像提過,說老巫婆死的時候他們是沒有錢給她置辦一塊像樣的墓地的,于是也隻能趁夜黑人靜的時候在寬闊的荒地上又長出一棵無名的野草。那時候單悅恨她恨得緊,不肯露面,等他們幫着動土了,又跑來把老巫婆埋在那個水溝河邊。水溝河烏煙瘴氣,什麼垃圾和排洩物都往裡面傾倒,黑色的水面‘咕嘟’一聲氣泡,氣泡炸開臭不可聞的味道在空中。妍姐說,以後單悅死了,就把她也埋在那個水溝河邊吧,有個熟悉的人在旁邊也好,她們兩個在底下互相作弄,也騷擾不着别人。
一社區動工後這邊的人早就搬走了,沒人住在這塊兒,沒有了垃圾和跟垃圾别無二緻的人,水溝河又開始像一條真正的小河一樣靜靜流淌,石闆的兩邊長出了茂密的水草,邊上和闆上沖刷出了一層又一層的青苔,已經沒有了那種公共廁所一樣的臭味。
單鸾帶着童光繞了路來到荒地的這邊,不用穿過一區後巷。不遠處的危房和小巷拉着醒目的警戒線,沒有了漆黑夜色和滲人的眼光,沒有了讓人退避三舍的惡臭味,這就隻是南方城郊一塊最普通的、随處可見的雜草荒地,一點也不可怖。折騰了一天,太陽又再一次開始往水面下沉沒,沒有了那些黑色阿堵阻擋,單鸾才發現這條水溝河彎彎繞繞,竟然還在繼續向前延伸,小水溝源源不斷地湧動着水流,最後彙入到圍繞着大林市流淌着的真正河流中,那些埋在陰濕水溝旁的無情魂魄,或許也早都一并順着水流融入真正奔流的江水,不再黏膩、陰濕。
冬天太陽落下得早,單鸾愣愣地看着遠方落下的太陽,太陽搖晃着昏黃的光,把不甚豐盈的野草搖晃出了一層暖黃的毛茸茸,她和童光的影子拉的很長,兩個人泡在像是發了黃、老舊的風景照裡,曝光的相片面對面看不見彼此,而在背後拉着影子照亮的不再是不夠穩定的電壓,四下也終于一片寬闊了。單鸾扭過頭,發現童光正不錯眼地看着她。
她有些慌張地低下頭,可能是把從沒剖開過的心事終于一并倒出,她不知從哪裡生出了一股緊張,支吾了半天才說:“天快黑了,我們就把它埋在這兒吧。”
兩個人一起找了工具,把那些骨頭碎屑和粉末一起傾倒在河邊挖出來的一個不夠深的坑洞中,随着最後一抔土落下,單鸾按實了周圍的土地。水溝河裡的流水被風吹起了一個卷,濺起來的水花打在岸邊上,水流和潮濕的泥土無限蔓延,逐漸融為一體。
單鸾看着洇濕的土地,沉默了很久很久:“......我可能真的想要她愛我,可她真的......可能也沒有那東西。”
河邊的土石不那麼牢固,風吹過水流過,就有片刻的沙石飛塵跟着奔跑走遠。河水帶走她,也就把這一世不合時宜的母女緣分也一并斬斷帶走,輕飄飄地流向更遠方。
童光沒打擾她,自己靜靜看着不遠處的警戒線,不知在想着什麼。等單鸾收拾幹淨了,她輕推了單鸾一把:“我們去你以前住的地方看看?”
單鸾:?
單鸾:“危房,好危險的。”
童光一邊推着她一邊往那一頭走:“一下子應該不要緊啦,又沒有人。走嘛走嘛,趁現在天還沒黑。”
“......不是......”
“走嘛!”
——抛開剛認識的時候那些人雲亦雲的濾鏡,單鸾深切認識到,童光确實是成長在愛裡要風得風的小公主。
一區後巷其實已經拆了一大半,不再是從前單鸾印象裡那樣狹小的一線天。兩邊緊靠的房屋又危險又不透風,還有拉得像團亂麻的電線,施工前早就把那些亂七八糟的違法線路拆個幹淨,半邊的房子都拆成了建築垃圾,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停工在這裡,裡面一些施工的工具還沒撤走,她們來的路上聽到一耳朵,可能什麼時候又可以繼續開工。
兩個人穿過那些堆疊起來的瓦礫,單鸾憑着過去的印象找着稍微還有那麼一點熟悉的屋子,可時間太久,她那時的記憶一片混亂,隻覺得每一塊建築垃圾都相似,找不出半點熟悉的模樣。單鸾就說:“可能已經拆掉了。”
太陽已經落了山,好在不遠處就是正在改建的一社區,工地上高亮的照明燈遠遠投射過來,時不時還傳來建築作業的聲音,讓後街的這一頭也不至于那麼黑暗。單鸾剛想勸童光放棄,就聽見童光說:“那裡窗戶底下有個磚闆凳,是這裡嗎?”
單鸾沒想到她随口提起的東西童光竟然還能記得,她上前仔細辨認了一下,沒有了那些堆起來的雜物和不見天日的遮蓋,她覺得周圍的東西都一模一樣,一時間也不是很拿得準。單鸾突然想到,這邊早兩年就已經成為了危房,派出所那邊說是因為居住的地方人員混雜傳染上的病,那這兩年單悅都是住在哪裡的呢?這些危房又是為什麼拆了一半又不得不停工?
窗戶旁邊就是往二樓的樓梯,她順着樓梯跑了上去,樓梯的欄杆和地闆上還有洗不掉的黑色髒污,說不清那是什麼東西。那個破漏的門闆還在,裡面的東西都被清空,除了光溜溜的家具底闆,就隻剩那扇還在‘吱呀吱呀’的老木窗,空氣裡充斥着消毒水和灰塵的味道,門旁邊還貼着封條。
單鸾略微無語地笑了一聲:“還真是。”
童光跟着她後面追了上來,傳說中的二樓比想象的還要小,兩個人站在門外都嫌轉不開身,童光奇怪道:“真的是這兒嗎?好小,你不是說旁邊有個放雜物的小隔間?”
她話音剛落,就看到樓梯和二樓的牆體間有一個凹進去的夾角處,大概是留空來放電箱或者是沒砌好的空檔,單鸾把那木闆推過去,木闆一擋起來就像一扇門了。
童光:......
她身量高長,站進去比了一比,還有小半個身子留在外邊。
單鸾看着她略微窘迫的表情覺得有些好笑:“沒想到還有爛成這樣的地方吧?”
童光望着天,歎了一口氣:“......倒也不是......”
單鸾拉着童光走進屋子裡,屋子裡已經沒有能夠休息的地方,她對那張床有陰影,也不想讓童光去坐,兩個人就抱着腿坐在靠牆邊的那張長桌上,旁邊的窗口透着微微慘白的光,單鸾有些恍惚,總覺得有種别樣的既視感。
童光抱着腿湊近她,輕聲問她故事的後續:“那後來呢?”
單鸾說:“後來?後來我就跟着小婷老師走了呀?”
單悅當然不是那麼容易善罷甘休的人,但李小婷堅持要帶走單鸾,如果不行就報警,告他們虐待兒童,這母女兩個都是黑戶,根本經不起查。更何況,張建華才是這群人中間最不想把事情鬧大的人,兩邊拉鋸良久,最後還是給李小婷把人帶走了。與此相對的,李小婷要對那天晚上的事守口如瓶,後續怎麼處理的,她們就不太清楚了。
但是最後紙還是包不住火,張建華和單悅的私情還是被捅開了,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
單悅不知道是哪一根腦筋搭錯了,還是張建華的離開徹底燒壞了她的腦神經,她不知道在三中附近蹲了幾天,真讓她抓到一個張翠來學校探班張建華的空隙,當着所有人的面把這事鬧開了。李小婷在人群外遠遠地看着這場鬧劇,她後來大概了解了張建華一點,她知道張建華是本校的主任,有個很有手腕的妻子,是本地頗有名望的企業家,給本校捐助了不少,連最上頭的領導都要給她幾分薄面。學生們被壓抑天性壓抑得久了,趁着放學的當口不近不遠地湊在那兒看熱鬧,她隔人群就聽到單悅那種甜蜜得齁嗓子的聲音。她從人群的縫隙中看到一個穿着花裙子的女人,頭低低的,背着這個方向,手上還提着什麼東西,看不出表情。李小婷那天沒敢繼續加班,從班裡把單鸾喊出來拉着人走了,單鸾牽着她的手走在旁邊,兩個人的手心裡沾滿了汗。
那天起沸沸揚揚的傳言就傳滿了整個學校,不出半天就有傳言說張主任出軌玩出了個私生女,就在他們學校裡。其他班不知道内情,日升班稍微機靈一點的小孩大概就猜到了空降的單鸾身上,一連幾天,李小婷都注意到班上有幾個孩子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單鸾,這種奇怪的眼光和傳言會傳染,一下子日升班就都知道了。小孩們正處在最嫉惡如仇的年紀,連帶着稍微那麼‘不幹淨’身份的單鸾都要遭到排擠。
那時候李小婷就知道要不好,她做了心理準備,但還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在某天上課的時候隔壁班的老師喊她去主任辦公室,她心頭突突地跳着,心說這一天還是來了。講台下面的學生像是嗅到了什麼似的都紛紛支起了腦袋,單鸾坐在最後面也擡起頭來望着她,李小婷看着那雙懵懂的眼睛,心裡歎了一口氣,說,算了。
到了辦公室已經有幾個人在那兒,一個是張建華,一個是三中的副校長,還有一個穿着幹練商務套裙的女人,她黑眼圈很重,眉目間是掩蓋不住的憔悴,眼睛紅紅的,不知道熬了幾天的夜。
李小婷知道那就是張翠。
“李老師,”張翠用那雙已經衰老的眼睛平靜地看着她,說“你們班上有一個孩子,她的入學手續不太正規,明天起就不來了。”
“為什麼?”李小婷站在那兒,像是學生時代受到檢閱一樣,背着手,聲音隐隐有些發抖。
她知道她們已經商量出了一個具體的處理程序,現下隻不過是通知她這個無關人士處理的結果。但是李小婷不甘心。
——她不甘心又回到那一句“你幫得了她一時,還幫得了她一世嗎?”
她又問了一遍:“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