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翠剛處理完事,累得心力交瘁,摁着隐隐作痛的頭:“不是說了嗎?她手續有些——”
“你明明知道她才是受害者是吧?”
張翠霎時間瞪大了眼睛。
她經曆過很多不堪的、棘手的事,卻從沒像這幾天一樣,好像赤身裸/體地穿越在人群中間,每個人都在用異樣的眼光嘲笑她的無能和可憐。
可她還是選擇了息事甯人,把這口痰往回咽。
張翠說:“李老師,你不要信一些外面的烏七八糟的傳言......”
李小婷奇怪地看了張建華一眼,張建華頭低垂着,不敢面對這糟心的一切。李小婷打斷她:“張老師還沒和你坦白嗎?”
李小婷說:“我到的時候,他們倆還想拉着孩子苟且呢,幸好我到得及時把孩子帶出來了,不然還不知道要發生什麼。”
辦公室裡的三個人都用那種分外震驚的眼神看着她,這反而讓她腦袋發熱,能把後續的話順順當當地說出來了:“你們讨論的結果,就是讓無辜的孩子來承擔你們這些大人的龌龊嗎?!”
張翠想也沒想下意識扇了李小婷一個巴掌,激動地大喊起來:“她算什麼無辜,你知道她們母女倆——”
李小婷頂了頂被打的腮幫子,毫不在意地嗤笑了一聲:“至少比你那連孩子都不放過的枕邊人要無辜得多吧?”
張翠怔怔地盯着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哭了太多次,崩潰了太多次,幹涸的眼睛早已掉不出一滴淚水了,她一下子倒在地上,張建華連忙去扶住她。
李小婷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
第二天李小婷就收到了勸退,副校長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人,面對李小婷也隻是不住地歎氣,他和張翠交情不淺,張翠幫過他家裡大忙,他沒法拒絕張翠的要求,但眼下卷入這種事情中,他也覺得是一場鬧劇。他對着李小婷歎氣道:“孩子啊,算了吧。”
李小婷的拳頭緊了松松了緊,最後隻是說:“我算過了。”
單鸾腦袋貼着牆壁,小聲道:“小婷老師失業後帶着我在家獨自輔導了我一陣子的基礎知識,她有個學姐在普甯三中工作,知道了她的處境,邀請她來我們學校,小婷老師就帶着我來普甯。也是那位老師托人幫我弄好了戶口問題,讓我能直接在三中的初中部接着讀書。單悅的話對我來說像是詛咒,我不想完全地靠着小婷老師,就一面打工一面上學......隻是落後的東西确實太多,追起來很難,初中讀完了就隻能排到三中的高中部來。”
天色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得很晚,工地夜間也有人打着燈在四處巡邏,一道掃射的強光從窗邊照射了過來,兩人怕被發現下意識似的捂着彼此的嘴,同時往牆邊縮了縮。她們有些詫異地看着彼此,腳步聲遠去後,兩個人才在黑暗裡偷偷地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童光問:“那張阿姨呢?她怎麼認出你的?”
單鸾說:“我也不知道。”
她沉默了一會兒:“我也就在小婷老師辭職那天才遠遠地見過她一次......可能是我現在和單悅有些像吧。”
不知道單悅發了什麼失心瘋,聽說她後來還在一直糾纏着張建華他們家,張翠被她逼得沒有辦法,後來也舉家搬離了大林。
李小婷辭職的那天單鸾牽着她的手站在人群外邊,遠遠看到有個女人用一種很奇怪地眼神看着這邊,她後來知道那就是張翠。她知道張翠是誰,年幼的單鸾像是做錯了事,有些害怕她。張翠周圍有很多人,可她卻像是孤零零一人站在那裡,憔悴得不成人樣。李小婷拉着她越走越遠,她也就沒再回過頭了。
“噢!”童光突然想到什麼,笑着逗她:“所以你當時是聽到了她們對于我的傳聞,以為我和你情況差不多,才想着要接近我?”
“算也不算。”單鸾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我确實是因為那些傳聞才知道你的,我以為你的處境會和我相似,我得到過小婷老師和其他人的幫助才能走那麼遠,所以就想,如果需要的話,我也可以給其他人搭一把手。”單鸾說,“那天在燒烤攤子上我看到你,其實我當時是有點害怕的,害怕自己多管閑事,也害怕是傳聞誤導,惹得你朋友生了氣,我一時沒過腦子,不知道怎麼就突然潑了你一臉,其實我自己都沒反應過來。”
單鸾想到當時的情景,不由得笑了一聲:“但你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我就知道那些傳聞都是假的。”
她輕輕抓過童光的手:“你發着光呢。”
屋子裡其實很黑,童光看不太清楚單鸾的表情,但她盯着單鸾的方向盯了很久,單鸾的手心溫暖又幹燥,她動了動,回握了她的手。單鸾楞了楞,兩個人的頭湊在一塊兒,讓童光一下子就找到了她。
單鸾一直以來都很害怕,害怕過去的陰影,害怕别人看她的眼光,害怕那些流傳在口口之間的傳聞和評價。因為太害怕了,所以她一直跑一直跑,不敢回頭,好像隻要不回頭,那些東西就追不上她。她曾以為自己要花一輩子的時間去擺脫那些鑽心蝕骨的詛咒,卻原來時間比想象更剛烈,再刻薄的語言也不過如此。
“小婷老師說的是對的。”她說。
單鸾從前不和别人講過這些,但話匣子一旦打開就關不上似的,她們兩個一直講一直講,講了很多。講她們是如何從大林搬到普甯的,講李小婷怎麼教她,怎麼追趕這些年虛度的光陰,講一點她打工時候的趣事。童光大部分時間是在聽她說,偶爾童光也補充一點自己的聯想和遇到過的相似的事。單鸾平時很少說有關自己的事,大都是在聽童光的吐槽和抱怨,今晚角色倒換,單鸾把自己向童光傾灑而去,童光默默地聽。直講到夜色偷偷地吞沒了藏在屋檐下的兩隻小小的身影。
兩個人說着說着,不知道什麼時候相互依靠着睡着了。
一夜時光星流倒轉,狹小的房屋再拘不住遠行人。
拆了半邊的房子遮不住光,童光再醒來的時候,狹小的屋子裡已經擠滿了滿目的晨光。新生的太陽薄薄的挂在天際上,雲海掩蓋不了它的輝光,赤紅色的光芒像是箭矢從天際射落,一道接連一道,把黑色的地方千瘡百孔,單鸾側臉上的絨毛在林立的光線中晶瑩剔透。
她還趴在單鸾身上,單鸾早就醒了,呆呆地望着窗口,看着光從窗戶跑過,把這間屋子穿透的模樣。這是她不熟悉的一區後巷,金輝色的、暖洋洋的、照得泥土與微塵都無所遁形,懶洋洋地灑落在半空中,所有掩藏的一切都無所遁形。早晨的風還帶着冷冰冰的氣息,穿堂過巷充斥着肺部,整條小巷都泛着白色,晃得人看不清。
——太陽升起來了。
“我.....”單鸾才說了一個字,淚水毫無征兆地就從眼眶中掉出來,她甚至毫無察覺,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麼。
可能隻是陽光太耀眼了吧。
童光看着她,擦過她臉頰上的淚痕,捧着她的臉,很慢很慢地湊過去,輕輕咬了她一下。
單鸾轉過頭來看着她。
童光說:“之前的不算。”
她說:“我是故意的,你要往心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