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你愛我嗎?”女孩低聲重複她的疑問。
“我當然愛你。”女人如此回應着。
别再問了,到這裡就可以停下了……
姜黎腦海深處有針刺一般的疼痛,她的思緒不甚清晰,她不應該這麼小……不對,她已經……
“哪怕我和别人不一樣?”女孩執着地尋求認可。
“怎麼會呢,你有哪裡不一樣?”母親溫柔地問她。
“我總是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在學校裡,在人群中。”女孩訴說起自己的困惑,
“媽媽,為什麼呢?”
“為什麼别人都可以快樂,而我總是會為很多事情感到悲傷和難過?”
明明大家是一樣的人,為什麼不能相互理解,為什麼會産生争執,為什麼要傷害别人,為什麼會受到傷害?
有人可以認識到這一點,卻依舊視若無睹,就好像這種事情才是「正常」,也有人并不在乎,選擇遮上自己的眼睛不去感知,但女孩做不到,她擁有一片過于柔軟的靈魂。
她徘徊在人群之外,看着自己不懂也無法理解的混亂戲劇逐個上演,她站在懸崖邊放聲呼喊,每一日每一夜,卻連自己的回聲都聽不見,更遑論得到其他人的答案,在夜晚的被窩裡,迷茫總是形影不離,小小的身影蜷縮起自己,絕大的空虛感将她包圍。
孤獨是一場下了數百萬年的暴雨,沒有人可以避免被淋濕。
媽媽,是這個世界本就充滿苦難,所有人都在隐藏自己的感受,還是隻有我如此?為什麼我聽不到其他人的回音?他們都在哪兒?
媽媽,為什麼世界是這樣的,為什麼我是這樣的,我的誕生有什麼意義,我是被期待着的嗎,我是被愛着的嗎?
媽媽,你可以告訴我嗎?
在孩子的心裡,對母親的愛是一種絕對天生的熱烈情感,比任何東西都要純粹,母親總是值得崇拜的萬能存在,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但她尚未知曉的是,孩子眼中的「神」,說到底,也隻是普通人而已。
母親輕輕地撫摸着女孩柔軟的額發,眼神中滿是不解和意外:
“小黎,你為什麼會這樣想?”
像是按了暫停鍵,像是打破了應有的平衡,晝夜輪轉,天黑了,窗戶吹進寒冷得刺骨的空氣,玉石般的冷硬月光取代了溫暖的夕陽。
屋内滿是甜到發膩的廉價香精味,凝滞的寂靜一步步繃緊神經的弦,女孩把自己藏在用被子搭建的簡陋城堡裡,她在試圖保護自己。
“是媽媽對你不夠好嗎?”母親由衷地感到疑惑,“你怎麼會産生這麼奇怪的想法?”
“……”
原來擁有這樣的想法……是奇怪的嗎?
“大家——所有人,包括爸爸媽媽,不都是這麼過日子的嗎?”
母親捧着女孩的臉,仔細觀察她神情上的異常,溫柔地,冷酷地,像是一串正在查明子程序出錯原因的代碼。
有什麼東西破碎了,年幼的女孩感到渾身發冷,即使臉上還貼着母親溫暖的手。
她睜開眼,她聽見世界在悲慘哀嚎,血肉模糊,她驚恐地奔向母親懷裡,可母親隻是如往日一樣,平靜又理所應當地笑着對她說:
你瞧啊,外頭這煙花——
不熱鬧嗎?
女孩渾身顫栗,毛骨悚然。
“沒有的……媽媽,隻是我從書裡看到了不理解的東西,所以想問問你。”
熟悉的依戀面孔在那一天變成了令她感到陌生的怪物,她不敢出聲,不敢再表達。
“以後少看些亂七八糟的書。”母親說,“你啊,現在最重要的還是學習。”
“……好的,媽媽。”
“這次的考試排名很高,媽媽很為你驕傲。”
得到想要的回應,母親看起來放松了不少,她親昵地撫摸着女兒的額頭,
“别瞎想了,媽媽會——”
「永遠愛你的」
姜黎默然。
人的回憶總是以第三人稱視角展現,她看着這一切發生,不再去留心接下來的故事,因為那都是她親身經曆過的,不值得有什麼情緒波動。
隻是唯獨這一刻,她忽然很想碰碰那時候還不夠堅強的自己,她現在已經無所謂很多東西了,卻依然會忍不住思考。
「永遠」
當第一個人發明這個詞彙的時候,有認真考慮過它代表了什麼含義嗎?
不會終止,不會改變,沒有條件,沒有原則。
不管我是優秀還是平凡,不管我是正常還是異類,無論我是誰,無論我變成什麼樣的人,從話說出口的那一刻起,直到誓言的主人化作一捧骨灰,直到墓碑朽毀世界倒塌,直到恒星爆炸宇宙熱寂,直到所有的一切的美好的肮髒的全部化為無法分清你與我的平和狀态。
即使這樣,直到那時,你也依然愛我。
這才叫永遠。
那是一句太過沉重的諾言,如果心中對它抱有敬畏之心,人類在某一瞬間的豐沛情感還足以支撐他們輕松說出“永遠愛你”的話嗎?
這個世界上有可以輕易說出謊言的人,也有總是傻傻上當的人,大部分時候,人們會相信孩子是後者。或許大人總覺得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很好騙,但孩子總是比大人想象得更加敏銳,而越是孤獨不被理解的孩子,越是如此。
清楚知道小時候自己在想什麼的姜黎心中嗤笑,莫名地,她感到有些悲哀,有人在嘲笑河邊不慎溺水的屍體,低頭卻對上了自己的臉,她看着那雙空洞的眼睛,說自己不再想要用溫馴交換的獎勵。
隻是……哪怕現在的姜黎也無法确定,幼時她心中期待得到的回應究竟是什麼,是母親的肯定嗎?
她還需要很長時間才會得知,那種感覺擁有一個确切的名字,血之哀,女孩逃避了母親令她刺痛的回答,可如果當時就有人告訴她:“沒錯,你是名為混血種的異類,你和其他人從本質上就不同,無法相互理解也很正常,一點也不奇怪。”那她就會感到開心嗎?
好像也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