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很難表述出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她隻是很清楚自己不想要什麼,但有幾個大人可以看清自己的心?得過且過是大部分人的常态。
可姜黎又隐隐約約能察覺出那個答案,正因如此,她才會在那座小城第一次見到路明非時,就對這個形單影隻的孩子那麼上心,不僅是因為他們來自同一個國家,即将成為同學,更是因為他眼睛裡,透着和過去的她如出一轍的孤獨和彷徨,他們都是迷路的孩子,她自始至終在渴望……
好了,别再想了。
姜黎強行制止住自己的思緒,還沒有到可以放肆軟弱的時候。
她察覺到有人靠近,緩緩睜開眼睛,面前是黃少天擔憂的臉,他半蹲在自己面前,指尖離她的臉頰隻有幾寸之遙,因為她的醒來而頓住了動作。
“你……”哭了?
沒有過多猶豫,黃少天溫暖的指腹蹭過她的下睑,輕柔得像是觸碰羽毛。
“隻是睡着了。”
姜黎不在意地從他手上抹去薄薄的水漬,于是一切不該存在的脆弱痕迹都消失了,她重新站起來,因為失血造成的體位性低血壓踉跄了一下,黃少天趕緊伸手托住她。
你沒事吧?為什麼哭了?傷口疼嗎?做噩夢了?别難過了……
黃少天腦海裡瞬間轉過幾十種可以用來安慰姜黎的話,他甚至在發現她眼角淚水時想着,姜黎醒來會不會抱着他大哭一場,他絕對樂意借出自己寬厚的肩膀。
可對上她清醒後毫無破綻,也沒有半點怯懦之色的雙眼,他忽然發現,自己像是被一柄刺客的禁言匕首割穿了喉嚨,竟無法把那些話輕描淡寫地說出口了。
他不能……他不被允許那麼做。
對一個擁有這樣眼神的人來說,那些關心話都太淺薄了,姜黎和他相别的時間太久,黃少天無法得知她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但他唯一清楚的是,那絕不會是自己的同情。
如果黃少天能知道姜黎大學時期加入的社團名字,或許能更好地描述出自己那時的心悸。
獅心會——Lionheart Society,從創立最初的寓意就是:釋放獅子心的社團。
沒人會在野外同情一頭獅子,哪怕她狼狽不堪受着重傷,但僅僅是看到那雙眼睛,你就不會去懷疑,她還有能力撕碎所有不懷好意闖入她領地的人的喉嚨。
“……怎麼沒找個地方坐,就蹲在這裡睡啊。”
最終黃少天也隻是挑了個無關情緒的話題。
“我身上不幹淨,會把你房間弄髒。”姜黎這麼說。
“都什麼時候了,我怎麼會計較這種事情。”黃少天哭笑不得,但他知道姜黎的倔脾氣,隻能從櫃子裡翻出幾條幹淨的浴巾鋪到床和地上,
“喏,這樣就不會弄髒了吧?快别傻站着了。”
姜黎順着他的意思坐下,她解開執行部外套丢在浴巾上,淡色纖維瞬間被染開暗紅的痕迹,黃少天盤坐在地上翻着醫療箱裡的東西,越翻越頭大。
“繃帶,酒精……用酒精消毒會不會太疼了點啊,雙氧水是不是好一點,應該沒過期吧,碘伏……需要碘伏嗎?還有雲南白藥,啊啊啊這個包裝是不是正版啊?早知道平時問張佳樂要點備着了……”
黃少天念念叨叨地緩解心裡的煩躁。
“把剪刀給我。”
就在他還在研究那些外傷藥的時候,頭頂傳來了姜黎的要求。
“哦,你現在就要剪刀裁繃帶?不先給傷口消個毒……嗎?”
黃少天怔住,本來要遞出的剪刀沒握穩砸在地上,他卻沒反應過來。
脫下外套後,姜黎也解開了自己裡面的襯衣方便處理傷口,他過去心儀的女孩現在在自己的面前,自己的床上,僅着寸縷,但黃少天心裡升不起半分绮念。
她身上的傷實在是太過慘烈,僅是看着就足夠讓人心驚,簡單處理的傷勢完全止不住血,幹涸的褐色血迹從傷口溢出後被蹭得到處都是,肩膀和腹部的口子是兩道裂開的深淵,被外力強行粘合在一起,更加細碎的傷口和淤血斑點遍布全身,像白玉上的瑕疵一般刺眼,而她粗糙的應急包紮方式簡直稱得上驚悚……
“透明膠帶……?!你瘋了嗎!”黃少天喃喃,他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姜黎看了他的反應一眼,隻是淡淡地說:
“能把剪刀撿起來給我嗎?彎腰會扯到傷口。”
黃少天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姜黎的語氣過于平靜,就好像這樣的傷不值一提,他想起自己和她在大雨裡走了那麼久,而她那時候帶着這麼重的傷也沒有提出半分異議……他想問為什麼,卻隻能從地上拿回剪刀,沉默着遞給她。
姜黎低頭看向腹部的那道傷,出于龍血自愈因子的原因,傷口已經有些結痂了,要撕開裹在上面的透明膠布肯定又會流血。
她輕輕歎氣,用剪子給膠帶開了道口子,咬牙狠心把它撕掉,全程不超過十秒。
小股的鮮血從傷口再度湧出,疼痛讓姜黎眼前發黑,但她沒有發出半點聲音,緩了幾秒後才恢複視覺,她側頭看了看黃少天:
“像我剛才做的那樣……肩膀上的膠帶你能幫我剪開嗎?那個位置我自己不方便動手。”
黃少天接過剪刀,他站在姜黎面前,隻要一低頭就能看見她纖細的鎖骨,她的肩膀被一層又一層的透明膠帶包裹起來,像是什麼不值得憐惜的快遞物件,但黃少天知道那底下是多麼鮮血淋漓的傷口。
鋒利的剪刀尖正對着她柔軟的身體,黃少天不敢下手,他的手在抖,他怕再傷到她。
“呵……”
黃少天突然聽到了一聲輕笑,他茫然地轉動眼珠,對上姜黎的視線。
“在害怕我嗎?”
她這麼問。
姜黎用沒有受傷的手握住了他的,輕緩而不容拒絕地往臉邊帶,直到尖銳的金屬刃觸碰到她柔韌瑩白的肌膚,留下一小處凹陷,他的掌心也緊貼着她的臉頰邊緣,濕透的漆黑發絲被糾纏到兩人的指縫間,姜黎彎起雙眼,語氣甜蜜:
“大劍聖,手這麼抖……你要怎麼打比賽才好啊?”
那一瞬,黃少天仿佛産生了幻覺,似是有堅硬光滑的鱗片攀上姜黎素白的身軀,腦海深處一雙金色的冰冷豎瞳正盯着他,她盤坐在床上,宛如一條吐着信子的美人蛇。
但待他再仔細看去,面前的她隻是笑得張揚又嘲諷,比任何人都鮮活,那些斑斑點點的血迹像是不會凋零的玫瑰花開在她的身上。
“别這樣……黎寶。”
黃少天的嗓音有些低啞,好像下一秒就能哭出來一樣,他溫熱的掌心捂上了姜黎的眼睛。
他不害怕,隻是感到難過,他似乎錯過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