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愈高愈寒。陽光卻愈好。
巨俠的臉色卻愈來愈不好,他挨着山壁走,好像有點喘,臉色也漸蒼白,有時候,遇到陡坡、峭峰,他會在快步中忽而一頓。
上山前,他已存死志。
年年不思量,自難忘,使巨俠生出一個決絕的想法——就算晚衣已死了,也讓我再見一見她,隻要知道泉下可以相見,我就心甘情願跟她一齊死。
他一路上還在心裡重複又重複、反複又反複地喚着一個名字:——晚衣,晚衣!
入京訓子,是一件要事,但要覓亡妻,尋愛女,更是兩件大事。
“小看,你可記得你長姐?”途中,方巨俠提到自己有個親女兒,恐怕就在京城。
這時,方應看還不當回事,乖巧回答:“記得。”
忍不住腹诽:定是這老糊塗又教人給诓了!
也不知誰吃了熊心豹子膽,冒認身份。
對,巨俠是有一女,她叫什麼來着?好像是“非非”?八歲便掉進溪流喂魚了,那時義母難過了許久,他想了諸多辦法才哄的母親不再郁郁寡歡。
方應看心中淡然,對這等追溯往昔、牽扯舊人的舊賬,實無半點興緻。
直到巨俠的一句:“那麼,襲予的事便拜托你多留意。”
一刹那,血色從玉面公子的臉上飛速褪去。
他傻眼,神情即将崩塌。
“您是說……”方應看艱澀地開口,他那架勢,仿佛即将奔赴刑場砍頭的囚犯。
他不敢信!
他覺得自己幻聽!
他連腳步都停下了。
他深呼了一口氣:“長姐的名諱不是……非非嗎?”
可是,巨俠與愛妻大多的時候,喚的必然是女兒的愛稱、昵稱。
“非非是你長姐的小字。”中年男人不厭其煩又重複了一遍,且頗為傷感地望着他:“她大名叫方襲予,想來你大概已忘幹淨了。”
……襲予……方襲予!竟然是這樣!
關于曾經那些沒由來的敵意與針對,恍然大悟間,一切皆有了合理的解釋。
襲予不是她的小字!他兒時聽得耳朵都起繭子的“非非”才是她的小字!
想到這,方應看臉色鐵青。
這對幼時便離散的不合姐弟,如今各自以男人與女人的親密姿态契合在了一處,并共赴巫山。
迎接巨俠前,他抑不住胸中的躁動,還捉她狠狠狎玩了一通。
事後,他抱她去窗邊賞雪……
對他而言,朝徹子俨然成為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清醒地與他違背了世間倫理,也看盡了他的一切醜态。時至今日,方應看終于感受到朝徹子的瘋癫可怕。
——他媽的!
——操!
素來迩雅矜貴的方小侯爺心底不免髒話連篇,萬萬沒想到有這麼一出。
事到如今,他已騎虎難下。
巨俠的手指因恐高顫抖得很厲害,但他并未發現養子的手指顫抖的比他更厲害。
……
到了熟山山頂,四顧一片蒼茫。
夕陽已在殘赭亂舞中冉冉沉落,美得像一記絕色的手勢。山風勁急,巨俠隻覺一陣心悸,一陣晃漾,山深不見底,雲深不知處,他在殘陽如血中卻依稀仿佛曾見那舊時的麗人,舊日的情意。
方應看決定幹脆趁此機會,一舉擊潰中年男子的心防。
于是,他跪了下來。
跪在巨俠的腳邊,握拳擺出副掙紮良久的模樣,嗚呼哀哉:“爹爹!孩兒罪孽深重,對不住您!”
方應看長歎了一聲,噙在眼眶裡的淚,終于掉落了下來,胸前的白衫濕了一小塊,像一不小心玷上去的小垢。
短短一日,他流的淚遠勝過去一年。
——哪怕朝徹子一生的眼淚加起來都沒他這麼多。
“孩兒不肖,已與長姐有肌膚之親。隻是不知長姐現在不知在何處。”方才巨俠與他的對話,并未給旁人聽見。除高小上外,大家都很驚訝,巨俠竟真有個女兒,還、還和自己義弟小侯爺有了肌膚之親?
隻是小侯爺睡過的女子太多,大家一時也揣摩不出究竟那位才是巨俠的女兒。
倘若知曉他往日裡句句“姊姊”成谶,必會直呼“天意如此。”
他這突然一跪,将方巨俠也給徹底跪傻。
天旋地轉,目眩頭暈,搖搖欲墜,昏昏如暝。
“你再說一次。”
方應看紅了眼道:“孩兒有罪,得爹爹提醒,今日……今日才記起長姐的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