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景和二十三年初春,天色欲暮。
益陽城上若華夕曜、傳明散彩,漫天雲霓瑰麗絢爛。
車水馬龍的永甯大街前,來京赴春闱的舉子、遊冶的公子仕女、遊人商販皆漫賞着長虹晚照,忽聞一疊馬蹄聲如擂鼓般叩地而來,衆人驚亂地避開在兩側,望着一人一騎自街心疾馳而去。
馬上之人羅衫繡裙、皓腕綠鬓,分明是個女子,眸底盡是镂雲裁月的冷毅。
發重疑盤霧,腰輕乍倚風。
晏雲晚終是趕在宮門落閉前下了馬,遞了牌子,宮門守衛見是長公主信牌,忙躬身退開了。
她回身望了望遠天凄詭的雲霓,擡步邁入了宮門。
朱紅宮牆逶迤無盡,漢白玉石階慘白如灰,北疆來的信尚曆曆在目:雍、涼二州失守,遼幽總督晏序陣前督戰,為流矢傷,殒身殉國,其獨子涼州衛指揮佥事晏雲曜遇伏戰死……
那是她父兄。
同信一起回來的,還有她父親的遺骸和兄長的半副衣冠。
景肅殿内,晏雲晚于禦前俯首拜了下去,輕聲道:“臣女拜見陛下。”
天子已過半百之年,鬓發斑白,龍鐘坐在至尊之位上,竟有幾分挫敗孤獨:“……遼兀來的消息……你都知道了……”
北魏觊觎梁地已非一朝一夕,去歲尋釁起兵,十萬兵馬揮戈南進,前線鏖戰日久,一夕兵敗,狂瀾難挽……
晏雲晚應是,她稽首拜下去,前額抵着冰冷的地磚,死壓着心口窒痛,殿内寂得似連暮色都凝住了。
她頓了許久方道:“臣女鬥膽,請陛下做主,退了臣女同宣陽侯的婚事。”
她母親早逝,她得太後憐恤,幼時也在宮中住過一段時日,同昭璇長公主還有宣陽侯府的世子年紀相仿,交情甚笃。
去年,宣陽侯世子襲爵,父親和天子便替他們定了親,滿城都道是天作之合。
門當戶對,青梅竹馬,她彼時也不排斥,比起盲婚啞嫁,至少宣陽侯其人她是相熟的,知他性情純誠,也屬難得。
天子聞言眉心一蹙,半晌,依舊溫聲道:“你父兄不在,一應事宜朕也會替你做主,侯府不敢慢待的,不必擔心。待你過了孝期,嫁禮便依公主儀制,風風光光完婚。朕,也可告慰你父親了……”
他隻當她是憂心無母家撐腰,被夫家輕慢罷了。
夕照斜穿過殿門槅心,斑駁碎影拓在了地上,禦案的博山爐氤氲出一段松香。
晏雲晚不言聲,眸光哀戚,她明白,許她以公主儀制出嫁,已然是天大的恩賞了。
可是她不願意。
不願在深宅大院之中指望着夫婿的恩寵度日,不願晏家門楣就此沉寂下去,不願随波逐流,不願再守在深宅中然後某日被告知家破人亡的消息……
她決然拜了下去,揚聲道:“請陛下開恩,允準臣女三年後入春闱,若僥幸得中,請準臣女入仕。”
天子愕了許久,看向她,幾乎難以置信:“胡鬧!”
晏雲晚長叩于地,不言聲。
天子揉了揉額角,壓着火氣道:“古往今來哪有女子為官的先例,朕若允準,往後天下女子皆要應試入朝,豈不亂了綱常。”
晏雲晚雙掌收緊,她知此舉離經叛道,可這是她唯一的路。她迎着天子怒氣望去,不卑不亢,輕聲道:“臣女知道陛下所憂為何,願于家祠前立誓,此生此世,永不婚嫁。”不外是怕她嫁了重臣勳貴,權勢勾連難以制衡罷了。
殿内靜默得可怖,日影又移了三寸。
“你這又是何苦,”天子長歎,支着額角默了許久:“此風一開,物議沸騰……”
晏雲晚姿态謙恭:“家父、家兄為大梁殒身不恤,請陛下體念晏家忠耿之心,允臣女效忠王事。”
話底機鋒,有要君之嫌,她垂首,聽見天子頓了片刻,冷冷一笑,聲調有些不快:“晏序教女兒,倒真是面面俱到。”
天子起身,撂下一句“準”,随即越過她離去了。
内侍宮女追上去,挨次從她身邊掠過,晏雲晚膝頭發麻,于空蕩大殿再拜了下去,沉聲道:“謝陛下隆恩。”
***
遼兀兵敗,朝野上下皆是議和之聲,天子亦是心灰意冷,決意和談。
大梁使臣北上議和之日,天色陰郁,蒼青的雲層層壓下,滿城春色灰敗下去。
晏府上下一片缟素。
晏雲晚身服斬衰立在靈堂前,同來舉哀的大人們一一見禮。
她父親官居總督,常年戍邊,京中故舊不算多,多數京官不過來上一炷香、道一聲“節哀”罷了。
“祖母醒了嗎?”她偏了頭,低聲問一旁侍女。
畫棠咬唇忍淚搖頭:“張太醫剛給用過藥,說晚些時候再施針。”晏老太太原也是京中高門貴女,可惜夫君亡故得早,前些日子聽了遼兀來的消息更是悲痛交加,一病不起。
晏雲晚目光虛落至堂前青磚上,好半晌才略一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