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家一夕坍塌,盡數落在她一人肩上,可她也才不過十七八的年紀……畫棠瞧着心頭酸澀,剛要勸慰,便有下人匆匆進來通禀,說是宣陽侯來了。
晏雲晚心頭一緊,擡眸便見趙祈儒快步已至庭前,少年一襲月白的錦衣,眉目清朗、英姿勃發,隔着院前翻飛的白幡望向了她,目光深切,不知是悲是怒。
他終是在堂前停下,着人給換了喪服方入内。
晏雲晚垂了眸,不曾旁顧,待他敬過香,才一路将人送出了府。
天地陰晦,重重鉛雲後,一記雷聲猛地漏出。
金尊玉貴的小侯爺回身,低眉望着她,輕聲喚她小字:“安安,今日宮中來人,傳了……退親的谕旨來。”
晏雲晚神色漠然,擡眸望過去:“是我去求了陛下,這樁婚事,就此作罷。待,”她一頓,眸底掠過一抹哀意,“府中事畢,我定然親登侯府緻歉。”
“安安!”
趙祈儒怔怔看她:“不管時局如何,我對你的心意絕無改換。你若是憂慮于此,我可于禦前——”
“是我負了侯爺心意,”晏雲晚截斷他的話,低眉道:“人事無常,我已于家祠前立過誓,此生此世永不婚嫁,還請侯爺另覓良配。”
趙祈儒愣在了原地,心頭一片空蕩蕩的冷意,初春的風于掌中拂過,又輕輕散了。明明是天子賜婚,明明是金玉良緣,他小心翼翼地戀慕了她多少年,一道谕旨便要作罷。他過了二十多年臂鷹走狗、逞馬鬥雞的順遂日子,何等得意,讓他如何甘心認命于一句人事無常。
“如此變故我知你悲痛……可是安安,你信我,我必能許你富貴安穩、護你一生無憂。”趙祈儒定定看向她,幾乎是指天為誓。
晏雲晚慘淡一笑,隻覺索然,蹲身福了福:“願侯爺早得佳偶。”說罷折身便要離去。
趙祈儒一急,橫在她身前,咬金斷玉道:“無論你想要什麼想做什麼,我都會給,晏總督的哀榮、晏府的聲望我都會替你争。”
晏雲晚半晌不言聲,緩緩擡眸,目光半是悲涼半是冷決,沉聲問:“若說,我要收回雍、涼二州,侯爺可給得?”
潮潤的風卷地而起,淅瀝雨滴墜了下來。
趙祈儒一時愕住了,不解地望着眼前之人:“這是軍政大事……”他低聲道,“是戰是和、邊地得失自有陛下裁斷,同你我無關的……”
壓在胸口的萬千悲怒、哀恸、不甘潮一樣湧來,晏雲晚心底悸痛,死攥了霜灰的喪服,聲調隐隐發顫:“那是我父兄埋骨之地、殒身之由,怎會無關!”
沒有人知道她的悲恨。
趙祈儒默了下去,心緒萬千,見她頰邊清淚,心頭一酸,下意識便擡了手。
晏雲晚退了一步避過,低了眸:“侯爺請回吧。緣分已盡,也望侯爺莫再自擾。”
雨絲挾着風撲入人袖底,寒意徹體。
趙祈儒呆立了許久,終是垂首輕聲開口:“我……明白了,也望你節哀,莫要傷了身子。”
他未敢再看她一眼,回身匆匆上了馬,拍馬而去。
晏府府門不遠處停了一駕馬車,車窗流蘇簾子自内被拂開一隙,顧循望着身着孝服靜立雨幕中的女子,略揚了揚唇:“高門顯貴、金玉良緣,可惜了。”
一旁心腹鳴璋沒搭腔,輕輕翻開他袖口,見手臂上原本赤紅的疹子退了許多才松了口氣:“大人這是何苦,平日碰一點核桃仁便氣短心悸,直接禀明陛下想必也不會降罪,何苦次次為難自己。”陛下喜食核桃酪,留他用膳時多會給他也備一份,先前府内下人錯撒過一次核桃粉當夜便被發賣了出去,禦前他倒從無推拒,适才自宮内出來時已是唇色青紫、幾乎窒息,這許久才緩過來。
顧循輕輕一笑,放下袖子:“又不是什麼大事。”
他下了馬車,緩步走上前去。
他一襲朱紅的官服被雨浸得愈發豔灼,眉眼清和、風姿雅卓,唯一點眸光幽沉如霜。晏雲晚望清來人,微微蹙了眉,蹲身福下去:“見過顧大人。”
她朝堂事所知不多,卻也識得當今朝上炙手可熱的顧循顧大人——武英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這是大梁曆來最年輕的閣臣,深得天子信重,前段時日震驚朝野的貪腐案便是他一手經辦,正二品的頂戴、盤踞京城近百年的世家望族,他擡手便是革職下獄、抄家滅族,比錦衣衛都果決狠厲。
顧循略一颔首,輕聲道:“傳陛下谕旨。”
晏雲晚望見他身後侍從捧了明黃聖旨,忙将人迎至正堂。
她垂首跪在堂下,聽顧大人緩聲開口:“晏老夫人似乎有诰命在身。”大梁禮制,诰命加身,須得跪接聖谕。
晏雲晚聲音埋在身前,被綿綿細雨淹沒,不甚真切:“祖母病重,至今未醒,懇請聖上體恤。”
聞言,顧循斂眉默了半晌,輕聲開口:“追谥遼幽總督晏序為忠肅公,以示哀榮。”
晏雲晚俯首拜下去:“叩謝陛下隆恩。”
陰雲彌布,漫天遍地都是廉纖細雨,綻了一半的春景凝固在鉛灰天幕下,鱗布的灰瓦被洗得瑩亮,滴雨的一橫青檐隔開一跪一立的兩人,一者绯袍一者霜衣。
晏雲晚衣袖被雨撲濕,恍惚聽得身前人一聲“節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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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兀戰敗,大梁遣使北上議和,同魏國訂盟,割雍、涼二州予魏,每歲供銀百萬兩、絹十萬匹。
邊境遂安。
如是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