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六年初夏。
明泰殿大朝會,天子正為淮陵的民亂發愁:“淮地今歲大旱,朝廷也撥了錢糧下去,可依舊有亂民生事,這,又是為何?”
前日都察院上了折子,說是淮陵有上百流民聚衆劫搶軍糧、毆傷官兵,鬧得沸沸揚揚。
兵部尚書薛旻立即站了出去:“臣以為,是刁民貪得無厭,辜負天恩,發兵鎮壓便是,将那匪首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朝上當即有人駁道:“薛大人如此未免武斷。淮地大旱,百姓若非流離饑馑生息幾絕,何敢劫搶軍糧?陛下垂恤,開國庫赈濟流民,可焉知淮陵屬官沒有貪墨情事?”
是刑部尚書張已,鬓角一星花白被朝冠壓下,笏闆貼在胸前,肅立一側。
薛旻目不斜視,望着漆金禦案沉眉道:“淮陵三司兩院皆為大梁重臣,張大人無憑無據,豈可信口污蔑。”
“實情未明,薛大人奏議發兵,又是何意,欲使陛下見诟于天下乎?”
“流民當撫,叛民當鎮,古今皆同,有何可指摘?”
“隻恐世人非議君上對魏人卑躬屈膝、反揮戈向治下百姓,薛大人欲置陛下于何地?”
“你……”薛旻一噎,指着張已吹胡子瞪眼,“你血口噴人……”
衆人司空見慣,大梁朝堂暗流湧動已非一朝一夕,内閣首輔顧循權傾朝野,滿朝官吏乃至兵部尚書薛旻唯其馬首是瞻,卻也有如刑部尚書張已一行以清流自诩的朝臣不屑為伍、處處相抗。
張已拱手高聲道:“臣請陛下聖裁!”
天子撐着額角,被吵得頭疼,略一思忖,揚聲問:“因之,你怎麼看?”
首輔顧循表字“因之”,如此相稱,天子眷賴可見一斑。
顧循烏冠皂靴、腰金服紫,眸光淡漠看不穿喜惡,不疾不徐一揖,低眉道:“臣以為,實情如何,可欽命官員趕赴淮陵,一查便知。”
天子眉梢一沉,想了想,緩聲道:“但不知誰可擔此任?”隻怕是無論實情如何都會演變成黨争,兩相攻讦。
薛旻和張已幾乎是同時揖手,還未開口便聽得有人高聲道:“微臣願往。”
衆人回首顧望,見說話之人着進賢冠、绯袍犀帶立在滿殿朝臣中——是今科進士、殿試二甲、榜下即用,兩月前新補通政使司左參議的缺,大梁開天辟地第一位女官。
晏雲晚一揖,官袍下脊背清削挺直,同男子一般束發加冠,眉眼間别有英氣:“微臣願赴淮陵,查明實情奏呈聖上,以撫民亂,以昭天恩。”
天子不語。
薛旻冷冷開口:“淮陵災情苛峻,又皆時疫,晏大人一介弱質女流,山高路遠,怕是不妥。”
晏雲晚低眉,恭聲駁道:“下官與滿朝臣工同沐皇恩、同領薪俸,自當實心任事,豈可因女子身份而诿避,緻誤國事。”
三年前退親已是流言紛紛,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科考入仕,别人縱不言語,也是當笑話看的,隻當是天子憐恤晏家為國隕身格外加恩罷了。拜了通政參議又如何,入閣封疆也沒有人當回事的。
天子亦不冷不熱,給個閑職,就這麼晾着她。
可是她不甘心,她若是願意随波逐流、得過且過,今日就不會站在這明泰殿上。
薛旻被噎了回去,張已趁勢拱手道:“陛下,晏大人畢竟為官日淺,經驗不足,還是杜勉杜大人更穩妥些。”
天子眼皮垂下,唇角一抖,似笑非笑:“資曆淺,所以才該多曆練曆練。晏雲晚朕是知道的,沉穩有度,着即奉敕督巡淮陵,許便宜行事,司道各員盡心協理,不得敷衍違誤。”
晏雲晚捧着笏闆應是,随後平靜出列,撩袍跪了下去,袖底一道奏疏舉至眉前:“臣另有一疏呈奏。”
是替遼兀遊擊将軍崔載求情的疏。
崔載是她父親舊部,因受前禮部侍郎逆詩一案牽連,被檻送京師,不日問斬。
天子看罷怒極反笑,将奏疏擲于案前:“逆詩一案,妖言惑衆,诽謗聖朝。朕記得曾說過,求情者一律同罪。”
天子為此案興大獄,縱容錦衣衛百般羅織,許多人無辜受累,朝中不乏直臣上疏勸誡,卻是貶官的貶官、廷杖的廷杖,為此下獄者不在少數。
晏雲晚神色如舊,擡眸慨然道:“崔載戍守邊關十餘載,抛家舍業,犯霜露、蹈寒刃、出百死、入絕域,于我大梁有捐命之功,陛下如此屈殺有功之士,豈不教萬千士卒寒心。”
天子面色沉下去,環顧衆臣,冷冷開口:“晏雲晚,朕念你是女兒身不加刑罰,你不該得寸進尺。”
晏雲晚不卑不亢道:“大殿之上皆是梁臣,無有男女之分。”
崔載追随她父親十餘載,幾次舍命相護,她絕不能坐視。
許久,座上天子笑了:“好,頂得好,”随即下令,“将晏雲晚廷杖二十,以儆效尤。”
***
散了朝,晏雲晚被幾名内監一路押送至宮門前。
日光青白,禦道上擺了一張條凳,包了一層垢,烏沉得看不出木色,兩名内監扶着六尺長的寬杖候在一旁。
晏雲晚立在禦道前,绯紅朝服灼豔如血。
曆來廷杖施刑的皆是鎮撫司的人,聖命傳下,幾名缇騎快步而來,為首一人三十歲上下,眉目深俊、氣度沉肅,飛魚紋的錦服,腰側壓了繡春刀,是鎮撫司指揮使盛重庭。
晏雲晚揚唇一笑:“盛指揮使,有勞了。”
盛重庭望她一眼:“受命督刑,晏大人,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