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甲佩劍的武士擁着千乘之尊,走過日夜更疊風凄露寒,走過大梁的遼闊原野遙迢山水,走向更為寒肅的北地和一場悲辱的妥協。
北魏皇城外,儀駕徐徐停住。
漆金彩畫的車輿内傳來昭璇公主的聲音:“晏大人。”
一側晏雲晚挽着馬缰,略低了眉:“臣在。”
馬車内靜了好久:“到了。”
晏雲晚望着馬車窗前那層織錦細繡的簾幔,心緒翻湧,久久未能答話。
顧循适時走來,車前拱手道:“回殿下,已抵北魏皇城,城上将官已去通禀,其後會有禮官來接引。”
車内輕輕“唔”了一聲。
蕭銘自馬車内扶腰跳了下來:“可算到了,一個多月了,骨頭都快散了。”
晏雲晚不由瞥他一眼,這位養尊處優的爺,一路挑三揀四,不是嫌天冷就是車颠。
不多時,果有一行文官袍服的人自城内出來,趨步至車輿前一揖:“恭迎公主殿下,陛下已于城内設有府院,暫請殿下屈尊,夜間将于宮内設宴為殿下洗塵。”
車内人淡淡應了一聲。
那禮官卻仍不肯退開:“至于殿下随行兵士,還請暫駐城外。”
晏雲晚聞言冷冷勾了唇:“貴國君主倒真是思慮周全。”
那禮官面無波瀾地轉身,向着她一揖:“請貴使見諒。”
車内昭璇淡聲應了:“大人安排吧。”
十餘名貼身侍從随公主儀駕入了城。
北魏禮官引路,顧循同晏雲晚騎了馬走在最前,穿過圍在道側好奇張望的百姓,徐徐前行。
時值隆冬,城裡百姓都知道南梁嫁了位公主過來,傳言是閉月羞花天人之姿,是以搓手頓足地擠在道邊想一睹真容。
哪知公主安坐車内,一道簾子遮得密密實實,反是後頭馬車上有人掀了簾子往外瞧,是個擁着大氅捧着手爐的公子。
衆人望着最前頭騎馬的人竊竊私語:
“南梁人生得就是秀氣,瞧那個,姑娘家似的。”
“聽說南梁朝上是有位女官的,莫不是此次也來了?”
“女子做官,南梁皇帝怕是昏了頭……”
……
顧循挽着馬缰,側首望過去,見晏雲晚神色冷清漠然,大氅邊綴了白狐皮,出鋒長,遮至她下颌,襯得她面頰是瑩潤的玉白色,瞧着的确是秀氣。
晏雲晚知他看着自己,忍了半晌,偏頭瞧了回去。
顧循一笑,錯開了目光。
路側百姓挨挨擠擠,最前頭一名年輕女子沒站穩,忽然被搡得撲倒在路上,正摔在顧循馬前,懷中的五六匹布脫手摔了出去。
馬猝然受驚,長嘶一聲,四蹄來回不安地躍起踏下,顧循狠狠拽了馬缰,馬原地躍過數圈,猛地回身,高高揚了前蹄,底下正是那摔倒的女子。顧循一驚,忙将馬缰擰向一側,女子已呆住了,愣愣仰首看着。
千鈞一發之際,晏雲晚驅馬近前,單手拽了馬缰,整個身子傾在馬背一側,伸臂拉着那女子衣領起身,懸在頭頂的馬蹄幾乎是擦着其衣角踏下。
事發突然,衆人瞧着逐漸平靜下來的馬俱是松了口氣,唯獨那女子,望着地上被馬蹄踏得狼藉的布匹,一面撿拾一面啜泣不已。
引路的禮官回身問清了緣由,命人将那女子拉開了,于顧循身前告了罪,接着前行了。
晏雲晚忍不住多望了一眼,那女子一身粗布衣衫,懷中布匹卻是绫羅細錦,想來不是高門大戶的婢女就是布店的傭工,這樣回去沒法向主家或東家交待的。
顧循看她一眼,眉梢微挑,自腰側拽了枚玉佩下來,扔給鳴璋:“去賠了那些布錢。”
* * *
入夜,北魏皇宮明燈高懸,殿内燈火葳蕤,堂上珍馐美宴不可勝數。
魏帝高坐上位,其下東側是昭璇、蕭銘、顧循和晏雲晚四人,西側是魏國皇族宗親,宴桌側皆擺了熏籠,内燃無煙的銀骨炭,殿内暖如春日。
魏帝四十出頭的模樣,高眉深目,眸光銳亮,着人給幾人斟酒,朝着顧循笑說:“貴使一路辛勞,大魏冬日酷寒不比南地,先飲杯熱酒,莫添了寒疾。”
顧循一笑,淡聲道:“傳聞北域山川峭拔、風景奇絕,一路行來果真不虛。”
酒是極烈的酒,晏雲晚抿過一口便覺喉舌燒灼,蕭銘飲罷禁不住掩唇咳了幾聲。
魏帝大笑,命人換了清酒上來,他眸光掠過一側的阮洄,道:“我這阿弟,自上次大梁一行,回來便對昭璇公主魂牽夢繞。朕便遞了國書,一來全了他這番癡心,二來兩國也可結秦晉之好、永息幹戈,也是兩國百姓之幸。”
昭璇隻垂了眸子,靜靜坐着,枯木冷石一般,好似對側阮洄灼烈的目光,還有席上虛情假意的辭令皆與她無關。
晏雲晚瞧着心頭一澀,想駁幾句又忍下了,事已至此,一時口舌之快全無意義,隻會令蕭清遙日後處境更加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