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州,康甯縣,吳家村。
時近黃昏,火雲如燒,霞光萬道,染就了沉沉的天,也暗淡了伫立在村口的那塊石碑。顯是許久無人打理,石碑積了厚厚一層灰塵,上面篆刻的“吳”字,筆畫間也盡是髒污。隻是一塊平平無奇的石碑,但因其碩大無朋,讓人不由推想,這個村子或許也曾經富庶,隻是時過境遷,盛景難再。
晚風肆意滾動,攜着夏末的暑氣,來勢洶洶。遠溯随手拭了拭額角的汗珠,看着那個衣衫敝舊的田家女照舊于此出現,拍了拍臂上懸的敝筐,于是,又一隻足系青繩的信鴿飛入重重天幕。
此時此地,續續三日,她每每放飛一隻信鴿,便立在石碑旁,若有所思地望上一會子斜陽萬道。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信鴿遠遠飛離不見蹤影,她回身而去,暮色也愈昏昏了。
飛奴能翔千裡,隻不知千裡外,有誰需要知曉此間音訊。
隔着樹影婆娑,遠溯望着她的背影逐漸模糊,這一程子的情形不自覺在腦中一一略過:自接獲消息,從京中到例州,他們二人縱馬半月趕赴此地,即見着信鴿飛出。别處也罷了,例州僻遠,吳家村更是絕域殊方,是以信鴿蹊跷,對吳家村便要再加上一層提防。三日來,他們隐蔽行蹤藏身近處,未曾貿然進村,将附近山林摸了個清楚,一無所獲。
既接下這樁差事,破甑不顧,隻盼着少些百折千回的纏磨了。
遠溯心下一歎,去截信鴿的嚴峙正在此時悄然歸來,雙手捧繩送向他:“大人,同前一般,左足綁繩,繩上印了朱砂。”
是同前一般,頭尾各一點朱砂,豔豔的紅綴在蓼藍草浸染的麻繩上,惹人注目。
遠溯撚着繩,無意抛遠了目光。
地處山野,附近也無旁的村落,人煙稀少的吳家村大多時候是寂寥的,偶有人聲,總在一戶一戶光亮起來後熙熙一陣,不多時又平靜下來,夜再深些,就會連嘤嘤的鳥啼和翛翛的蟲鳴都歸于沉寂,隻餘谡谡風聲在耳邊,彷佛這個天地還混沌未鑿,唯原初的本來面目。
就如此時,燈燭已經亮起,卻是渺無人煙的靜。
遠溯蓦然察覺蹊跷:“村子裡,如何不聞言聲兒?”
更何況,正該是農人歸家的時辰,夜幕已經垂了,滿眼卻連半個人影也不見。
這可是三日來的頭一遭。
這麼一看,嚴峙才覺異樣,頓時心頭森森。他忌憚着,握緊腰刀的刀柄,将聲息藏到極盡:“不若我趕緊進村摸摸情況……”
話未說完,就被突如其來的吵嚷聲噎回了嗓子裡。
那是六七個瘦溜的半大小子,一股腦從村子裡冒出來,就有約在先似的蹲坐石碑下,圍了一圈開始彈珠子玩。饒是昏暗,也看得到他們衣着拖沓,重重疊疊的補丁挂了滿身,垂髫蓬亂,錯錯落落的似乎被随意剪過,又像是打成了數不清的結團成一塊又一塊。這一個個蓬頭垢面的樣子,哪裡如尋常村民,倒像是群流離失所的小乞子,衣食不周,自然邋遢的很。
例州遠非苦寒地。吳家村更近山林,無出異象,自給自足綽綽有餘,耕耘得當,世外桃源不成,福地洞天未為不可。遠溯來前瞧過幾眼戶部的報呈,其上清楚寫明,例州雖時有小旱,總歸風調雨順、安居樂業,萬不會淪落這般境地。
更何況,連日來可未曾有見百姓如此不衫不履……莫不是這裡鞠兒酷毒、習以成俗?
管他什麼緣由,親眼得見,遠溯打定主意要為吳家村參上一本,如此琢磨,異樣之感抛擲了大半。
無他,堂堂按察使,難道還能栽到些孩子手上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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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是鄉野間無什遊戲,隻些珠子他們也玩得極為專注,時不時還大呼小叫着嬉鬧起來。偶有珠子滾落出去,緊跟的便是其中身量最小的一個,也是其間衣着打扮最為齊整的一個。不多會兒,又一顆珠子骨碌碌滾走,隻見那小童邁開步子急急地追,好不容易追着了,不慎沒攔住步子,又向前踢了幾腳。那珠子一路滾遠,竟正正停在他們藏身的灌叢中。
二人下意識退避,幸而這片草木茂盛,尚有餘地。
挨近了才看清,這小童雖還算齊整,卻面黃肌瘦,巴掌大的臉上也就兩隻眼睛有些神采,當下眨巴眨巴地不知在左顧右盼些什麼。
遠溯心念一動,往前邁了幾步,足将大半個人露出。
迎面對上,果然,那小童隻愣了一愣,立馬顯出如釋重負的神情來。他伏下身子,一副心心念念找珠子的樣子,在灌叢中摸索,忽地擡手,向遠溯扔了個荷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