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也不是。雖然連出村都需得吳世川首肯,但少有人心向那個陌生的花錦世界,反之,他們十分害怕外界獲知禍鬥的好處,也自認抵擋不住他人的予取予奪,因而更願意守着村子度日,樂得輕松。”
遠溯聽得糊塗:“好處?禍鬥給的什麼好處,能讓他們甘心龜縮在這裡,将自由身都抛舍?”
“好處嘛……人活一世,圖的還不都是那些身外物、身内物,吳家村也并無二緻。他們以一心一意的敬拜,得禍鬥護佑,換取豐衣足食、尋歡作樂的生活,已是天大的好處了。既能坐享其成,不論付出什麼,隻要享有的确鑿不移、不足的有要沒緊,哪裡會不甘心呢。”
身外物,遠溯見識過,吳世川随随便便一件衣裳就很非比尋常了。他是族長,位置高些,好處也占得多些,底下的人隻要言聽計從,跟着他奔走出力,就能瓜分剩下的好處,他們會不甘心嗎?
……會的。
他們一定會貪,會想要更多,會想坐到吳世川的位置上,作為他們認知中擁有最多的那個人,獨占那些好處。他們會反,但是他們做不到。因為早早被切斷了本該與外界建立的聯系,比如讀書識字,比如飽練世故,丈高的石壘牆,困得他們麻木不仁了太久,想反,根本無從下手。
即使僥幸得逞,開了上位的先例,此後永無甯日,也終是一損俱損的結局。
所以他們安坐待斃。身外物尚且有限,身内物自然也無法多做要求,他們慣于棄瓊拾礫,便隻會繼續固步自封,蹉跎着接下來的歲月,始終死心塌地龜縮在吳家村。
遠溯不肯死心:“總有人選擇背離,決定走出去……”
“是有的,欲求的人、反抗的人,總有人的。”吳孟娘略垂下眼簾,“走了,喪命了,一來二去,就不再有了;時日久了,舊念複萌,多死幾個,也就又不再有了。”
和那些講論吳世川過往的人一樣,死路一條。
……
萬事萬物,皆有所從來,如此這般的吳家村,也不見得無端。
吳孟娘道:“吳家村的人,生來農戶,過得本是自給自足的日子。不知從哪一輩起始,将‘禍鬥’高高捧在神壇上,取代了祖宗牌位、神佛金仙,躍居上位,終年香火不絕。與此同時,自給自足的日子也被取代了,刀耕火種不再是生計,而是酒後茶餘的消磨,人們于是愈加堅信禍鬥的力量,禍鬥也真正淩駕所有,成為天命。便是在這一期間,吳家村漸漸緘閉,立下了許多規矩,隻為着禍鬥的神名,不向外人道。”
“然而,吳家村的僻遠,還達不成完全的緘閉。他們需要一些僞裝,叫這個秘密沒道理惹人疑問。要有人照常務農、捕獵,維持一個平凡的村子該有的狀态;要有人支應官府的管控,确保賦役、教化之類安堵如常;或許,還要有人照理人情世态,處理好盤根錯節的關系和經營。是以,他們的天命,選定了一個族長做公之于衆的話事人,也就是吳世川這種角色,将天命信受奉行,并以此太阿在握,對高低位次、大小規矩、上下分歧說一不二,其他人隻有言聽計從的份兒。”
說到末了,吳孟娘輕輕歎了口氣,總結道:“如此這般的吳家村,都是陳陳相因的結果,人人生來活在信從中,有如他們的祖祖輩輩,一代又一代地供養禍鬥,困守着這個秘密。”
遠溯側目聽着,見她歎氣,情不自禁也歎了口氣:俗話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真論起來,就連那個吳世川都有其為難之處,但偏偏吳家村幹得又是略賣人口、殺人越貨的惡事,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他忍不住再度究問:“吳家村的世世代代,都隻靠供養禍鬥為生?”
“虛無缥缈的信仰,我橫豎信不過。”吳孟娘一臉鄙夷不屑,冷笑道,“我也想知道,這個秘密的背後是什麼,禍鬥的真面目,吳家村的真面目,還有吳世川的真面目,我真是好奇得很。但是秘密嘛,總是鮮為人知的,那麼容易大白的話,吳家村不消死守,吳世川也用不着費心把我們跟兇獸困在一處了。”
可她知道的還是太多了。
遠溯這樣想着,鬼使神差地,竟也直接這樣開言:“可你已經知道太多了。”
“不是知道得多些,我恐怕難以安然無恙地等到你吧。”吳孟娘笑了笑,坦白道,“我有位故人,怕是五年裡唯一從吳家村走出去的人,我知道的,都是他同我講的。”
“你這位故人,他……”
“他死了。”
總有人選擇背離,決定走出去,可惜到頭來,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