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孟娘納罕:“同是白衣,叫我穿白纻,自己卻穿着高價的白通花?”
幾句話似乎耗費了所有精力,她拿手去撫心口,有一下沒一下地吸新吐故。
知足吧,好過沒得穿,終于來處不易地穿上了,竟無人在乎。遠溯幽幽望向吳孟娘,心底泛起一絲哀怨:兩日了,自己就這麼赤身裸體地過活,她視若無睹,正眼也沒多看兩眼。即便事急從權,即便男女之防大謬不然,活生生的一個人,為何總入不得她眼中?
可她又說,以命相酬,她還在危亡之時推他遠離,為他铤而走險……
遠溯望得楞怔,不覺喃喃:“你這身白纻都弄髒了。”
已然髒得不成樣子了。白纻細疏,本就不是滑澤耐穿的衣料,這兩日折騰下來,塵垢浸染出的灰黑污痕且不講究,邊邊角角都壞散成一縷縷了,還有多處被燒燎得焦裂,正是為迎擊那東西,飛身橫越火堆所緻。
其時,她趨步熛火,揮霍低昂,好不奕奕。
吳舞有曲《白纻》,業已淪缺,據傳,其舞“狀似明月泛雲河,體如輕風動流波”。按此形容,寫照吳孟娘身姿也算傳神,但難逮意她之佼佼——毋庸揚眉轉袖,她自獨立窈窕。
吳孟娘當然摸不透遠溯的一夕千念,聽了這話,随口嗆道:“怎麼,礙着世子殿下的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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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了一天,饑乏交迫,多孔亟的事情也得食饑息勞後再作打算。
二人分坐兩塊石闆,相顧無話,專心吃起毛栗來。說是專心,實則隻有吳孟娘一門心思在吃食上,她一層層剝開硬殼、一點點揭掉薄皮,才将果仁塞進嘴裡細細咀嚼,專心得不像餓了的樣子。遠溯是餓的,但被肥厚的幹栗咽得心亂,嚼着嚼着就開始走神。
“世子不喜食栗?”
遠溯搖頭:“我擔心這裡不止一頭孤獸,也不知那是個什麼東西,會否阻截出路。”
吳孟娘頗有閑心玩笑:“那東西,沒準兒就是禍鬥,或是禍鬥的子孫後代。”
遠溯也給面子地應和:“你能格殺禍鬥,吳家村理該供養你才是。”
玩笑是玩笑,提到吳家村供養禍鬥一事,吳孟娘還是不由自主嫌惡道:“這群雞鳴狗盜之徒,往話本子裡劃拉了個故事就拿來招搖撞騙,假借祖先的名頭,盡做些謀财害命的勾當。我若是寫就禍鬥的執筆,發現這則故事竟被糟踐至此,唯以血洗血,滌除奇恥大辱。”
“你也覺得,禍鬥确乎不存于世,隻是故事嗎?”
“不,我不覺得隻是故事。”吳孟娘揀起一個毛栗放在掌心,合起、握住,反複幾次,眸中忽而漾起波紋:“天行有常,造化萬物,造化了我,自然也會造化禍鬥。”
“……造化,使人與萬物為一,與鬼神也不過合其吉兇,禍鬥無補于世,怎能足道?”
“萬物為何?鬼神為何?将禍鬥劃歸鬼神一類,而非萬物所屬,又據以為何?如果親眼得見長着一副犬貌的禍鬥,你會視它為家畜還是妖獸?天地之變,陰陽之化,奇異、神靈、妖鬼,等等,物之罕至者也。難道隻因其罕有,就要與萬物分别、歸于造化之外嗎?”
她在辯白,卻不指向遠溯,更像是自忖:“禍鬥食火、吐火、糞火,生就害人的能耐,可‘噴火作殃、不祥甚矣’的貶損,從來也隻是傳言。故事裡,它為豪強托故,為螺女解難,為吳堪出逃,沒有陰謀算計、冤仇還報,人心如是,焉與禍鬥相幹。”
遠溯約略理解她的設想:萬物并育而不相害,安所遂生。奈何,一切萬物,往往智者役使而愚者信之。她所謂雞鳴狗盜之徒,狀貌也如吳世川般白面儒冠;她所謂謀财害命的勾當,又何嘗不是萬古千年不朽的故實;她所謂的人心如是,最不可揆度。
他不願再想下去,而是說回故事裡:“禍鬥不曾作亂,卻戕害了人命,燒死豪強一家的始末原由中,它不是無知無覺,甚至可能乘間作禍、有意為之。或非災異,未必無辜,如今享吳家村衆人敬拜,成位護佑一方的至上,也不見得無端。”
“不錯,是不見得無端。”吳孟娘有些慨歎,“說千道萬,寥寥幾筆故事,凡有言說,皆無實義。”
她停頓了一下,語氣中添帶同情,又道:“其實,吳家村的絕大多數人,乃至于除吳世川以外的全部人,并不明了話本子為何物,他們胸無點墨,大概從不曾完整知悉這則故事。”
“你說過吳家村緘閉,但這般程度,還是出乎了我的意料。是吳世川禁止他們跟村外來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