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頭劇烈亂晃，燎亮一側的洞壁煌煌如晝，那東西半趴在火光燎不到的暗昧之中，一動不動地蹲伏着，如同一爿陰影。孔道裡的石壁并不平整，那爿陰影緊挨幾塊怪石，幾乎要與石塊的凸起融合為一。饒是潛匿得細密，卻未完全，起碼那雙伺隙的獸眼是隐藏不了的。

遠溯口唇發幹：“是……狼嗎？”

不對，他才脫口而出，便知覺不對。狼，似犬，銳頭而白頰，高前廣後。而眼前這東西，形體臃腫，毛發污糟，匍匐在地的體态雖有犬樣，但因其壯碩笨重，更似熊類。傾耳細聽，“嗬噜嗬噜”的粗喘自它喉底頻頻溢出，伴随着吮咂吞咽的“咕隆”聲，一下接着一下，正在傳發危機四伏的告警。

“遠溯。”吳孟娘喚他，連名帶姓，這是頭一回。

她聲色鎮定，邊說邊一點點挪步向前：“吳世川身邊有個女子，本名江沄，我應允過，幫她和她的兒子離開吳世川。煩請你，助我允諾，帶她們離開例州，隻此一事，萬望成全。”

“這幾日，攀扯你惹是非，總是我對你不住……無以為報，唯有以命相酬，回謝君恩。”

絮絮溫言飄在耳畔，像一潭靜水，波瀾不驚。可吳孟娘越從容，遠溯越覺心浮氣躁——這種關頭托付遺言，不啻于生死狀，莫說她該不該當破釜沉舟，拼死與隻畜牲搏戰，實是不值。不過，沒功夫多想，他連忙斂神定息，抽出腰間軟劍，轉而擋在吳孟娘身前。

“你未曾攀扯我惹什麼是非，倒是欠下一刀，說好的簽字畫押立字據，别想抵賴。”遠溯自知比不上她夷然自若，但也極盡所能沉心靜氣，放平語氣道，“話講得太早，豈非長他人銳氣？你我沆瀣一氣，整個吳家村都不足為懼，對面僅僅一頭孤獸，再兇悍得緊，我們合力，不見得定會有折損。”

遠溯說着，向火堆裡挑揀粗實的樹枝和木棍來充當骨架，又就地取材，從腰側扯開布條去圍裹，三下兩下做成一根簡易的火把。他的動作已盡量輕緩，但撕扯布匹時的一聲“喀嚓”還是驚動了那東西，隻見它身軀一顫，脊背本能地後拱，趾爪在地上“刺啦刺啦”地劃刮，低吼着，呲起一口斷裂了大半的齒牙。

傳聞，慣常食人的獸才有斷牙，因為人肉軟嫩，無需利齒啃咬就能吞吃，長此以往，不用則廢……

兩相對峙，時者難得而易失。眼看那對綠眼露出兇光，遠溯的劍搶先揚起，橫越火堆徑向前刺，三尺長的劍身紋風而動，直挺挺插入頭臉，削下一地毛發的同時，又有血珠潤濕劍鋒，滴落成線。不及那東西吃痛，劍光所至，火星應時飛掠，噼啪炸響，唬得它急急退走，慌忙躲進孔道更深處。這一劍聲勢大，卻隻傷皮肉，那東西估計是皮糙肉厚感受不到多少痛意，嘶吼了幾聲又冒出頭，顧自瑟縮起來，面目也由猙獰轉為悻悻。

試探過這一劍，遠溯心裡有了些底。他将火把遞給吳孟娘，自己則緊握劍柄，蓄勢待發。

“它怕火，”吳孟娘叫住遠溯，“它怕的是燃火，還是火燒出的氣味？”

***

火堆生得很旺，熱浪奔湧，推搡着灰黑如飛蠅似的餘燼在空中亂滾，使得逼仄的洞穴裡充塞煙塵。但是，隻這一垛火堆還不至于将氣息滞澀。四圍的味道，以火頭為中心，側近稍稍嗆鼻，最為濃重，越往孔道去，就越為疏淡，吹風彌散，無從留駐。

那東西确是總與火堆保有距離，但也難斷言它畏懼者何。野獸怕火或是被氣味驅趕，都可謂天性，門類不一，天性亦不同。

這東西叫東沖西突的火星吓過一吓，還盤桓在近旁，那麼，它懾于氣味的可能貌似更大些。可它怕的是什麼氣味？火堆裡燒着拉拉雜雜的枝葉樹條，也許間雜藥草，鼻端嗅辨，隻是常見的燒火味。

遠溯對藥石一竅不通，但他清楚，火會熄滅，那東西遲早會卷土重來。

“我來……”

“我來生煙。”吳孟娘果決道，“你隐匿一旁，顯示我孤立無援，引它輕心再出手。我身手不如你，閃避的本事卻不差，隻當掠陣。”

掩其不備，比之短兵接戰肯定更有勝算。遠溯想，吳孟娘義不反顧的決心是阻擋不住了，若她閃避不及，自己尚有把握回護，于是依允。

吳孟娘聚攏起零落的火勢，以寬袖作扇，一下下鼓風，把煙氣趕進孔道深處去，不多會兒，靜默的漆黑中霧般杳杳。一片渾濛裡，斷斷續續傳出聲響，“嗞——嗞——”，像是趾爪拖擦石壁的聲音，又有形影遊移竄動，盡往沒煙的地方跑。

氣味，這東西怕的是火燒出的氣味！

吳孟娘手上停了停。煙氣一沉，石壁邊沿很快空落，現出一具僵立的軀體，那東西的四肢彷佛被重新接合過，擡舉些許，就又僵硬地杵回地上，行止之怪異，差點掩飾了它躊躇的意圖——眈眈相向，其欲窺觎。

起眼到了要圖窮匕見的地步，遠溯攫起劍柄，随時預備着那東西發難。

就在這間不容發之際，他眼角餘光，瞥到吳孟娘指尖寒芒閃閃，随之，已有一蓬銀光自身側射出，直打入孔道，觸目俱是銀星點點，瞬時，鋒不可當，無以名狀。

那東西始料未及，驟然怒吼，踉跄卻步，退抵到石壁時，後爪一蹬，聳身就要望前猛撲。

說時遲那時快，吳孟娘見那東西撲來，探手去切遠溯腰肋，并擊出一掌，霍地将他向旁推開。緊接着，她縱步一躍，跨過火堆，猱身轉向那東西斜後，迅疾脫手，又甩打出漫天銀光，再觑準面門，狠狠一記火把掄下，然後踢踹一腳，以此借力，撤步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