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世川，原先并不是吳世川，自他的父親作古，他才開始做起吳世川，那是七年前，他迄将立年。

吳世川之前，他姓甚名誰，不得而知，也無人過問。這大約是因為，探問過的、說道過的，彼何人斯，其不日必将死于非命，即使離鄉背井、書劍飄零，無一例外，猶如命中有此一劫。

就這樣，吳世川成為吳世川，這件事，漸漸變作秘辛，終有一日，風吹雲散。

沒人能窺知，那一日要待何時，但他們心知肚明：吳世川，原先并不是吳世川。

這個吳世川是個怎樣的人呢？有人說，他囊橐充盈，雖生就布衣寒褛的命，卻不稼不穑，因之大發過一筆橫财，從來甘食好衣，好駿足，常常千金一擲買茶易馬，所費不赀；有人說，他能詩會賦，寫得一手好字，畫得幾枝奇葩異卉，隻是八股上生疏，乃是無家無業，不盡風流付諸煙花陌巷，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有人說，他八面圓滑，多年來去衙署自如，将孝敬奉了又奉，打通了不少關系，然則面對幾名小小胥吏都卑躬屈膝，是個唯唯諾諾的老油條；還有人說，他區區一個無名無姓的鄉約，庸庸碌碌，夢不到紫羅袍共黃金帶，深居簡出，絲毫塵事不相關。

任衆口紛纭，吳家村裡，吳世川自顧自做他獨來獨往的族長，七年來，一如既往地苟安一隅。

吳世川是個怎樣的人呢？吳家村的衆人，七嘴八舌，頌聲載道。他們口中的吳世川，是天地神明、南面之尊、龜龍麟鳳，而不似泛泛之人。若問上一句，吳世川怎樣高人一籌？他們隻回，天命雲雲。

他們說，是天命，在五年前賜予吳世川兒子，一個周歲的嬰孩，就像天命曾賜予吳世川的父親一個兒子那樣，吳世川後繼有人了，吳家村的族長後繼有人了。若幹年後，當這個吳世川作古，他的兒子會開始做起吳世川，同他的父親一樣——七年前，吳世川還未成為吳世川時，吳世川的父親，才是吳世川。

吳世川是個怎樣的人呢？人人皆知，他是孤家寡人，從不曾有過家眷。但吳世川的兒子是有母親的，是天命，将她安頓在這個吳世川身邊，為他養育下一個吳世川，日複一日，直到她不知所終、生死未蔔，直到吳世川成為吳世川，下一個孑然一身的吳世川。

至于，上一個吳世川是誰、又是何時開始做起的吳世川，事到如今，恐怕已經風吹雲散了。

***

傍晚時分，遠溯終于見到吳世川。

他是被急促的拍門聲吵醒的，甫一醒轉，看見一張冷臉，暮氣沉沉地堵在眼前，瞬時五味雜陳。

正如剛剛聽完吳孟娘所說時的心情。

他起先隻覺着荒謬，照她說來，吳世川奉天承運，竟然在吳家村做起幾朝天子了？再細細想來，又覺着無容置疑：吳世川占山為王，不外乎是仗着鄉約的名分，買上告下、橫行不法，任憑他耍弄了多少神神道道的伎倆，萬變不離其宗，實際上都在混淆視聽，雖然……虛張聲勢太過，總讓人覺着反常。

也許，吳世川另有目的、吳家村背後另有款曲。遠溯心下遲徊不決，因為他始終牽記着江浞的消息——擺明有相關，卻甚為牽強，思來想去，如堕五裡霧中，踏足何處都無可無不可。終究，隻要不逾常理，何其匪夷所思也俱是可能的，但是常理之外，吳孟娘仍然非同等閑——她知道得太多了。

然則，吳孟娘似乎并不關心他的來因。

目前，她隻着意兩件事，事機和吳世川。

時下，遠溯姑且少去疑心眼前人，而是真情實感地喟歎道：“小小一個吳家村，玄乎得很。要不是親身來此，我萬萬不信，太平日久，也會有這麼個地方，禮樂崩壞多年，一直無人問津。”

吳孟娘颔了颔首，算是附和，忽然她又想起了什麼：“我聽說，前兩年有個屏州的舉子，趕考途中失路，錯進了這一帶的山林。為尋此舉子，頗興師動衆過數日，吳家村也在那時的翻找之列，或曾在官府登案。”

倒是提點到了遠溯，這個吳世川能頂替上個吳世川、乃至上上個吳世川，肆行無忌七年之久，必定鑽了戶帖殘破的空子。

他道：“我還未留心此等案牍記錄，過後調閱來，興許有收獲。”

即便不在案，屏州的事故，問一問陸滈應該會有所得，畢竟是同鄉的學子，雙方結識也未可知。

造報漏失之類的，也是沉疴宿疾了，肇因十年前，那場暴動猶自餘波未平。

遑論前事，永甯平亂至今，各級府城亡佚之版籍尚不能完全抵補，例州概莫能外。近來又臨編審之期，查編造冊手忙腳亂，渎職治罪頻仍。諸多流弊寫就的彈章，言詞憤慨，不僅抨擊某大員派定僚屬擅權自專，不臣之人私相授受，更直指意圖枉法營私等巨蠹。紛至沓來的彈章，禦史台放不下，又往朝堂上堆，面折廷争，大有重修典章的勢頭。其中也不乏借事生端者，鼓動幾方派系林立局面參錯重出，總之是鬧得沸反盈天了。

況逢多事之秋，積于忽微的，難說就要毀于一旦。遠溯思之再三，隻怕欲來的山雨，遠比他料想的磅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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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張斯文面孔，眉目清癯，姿态爾雅，卻色如死灰，又着一身缟素，更襯得形容憔悴。

原以為，吳孟娘一口一聲的“老狐狸”，該是個橫眉立目的草莽匹夫。縱然，人言籍籍，方今不與昔年同，可三十來歲年紀的人，實沒承想端的一副文弱書生模樣，但凡朝氣些，說是茜茜士子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