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吳世川直勾勾的進逼，遠溯視若無睹。他溫吞坐起身來，左右掃了一圈，看到另外五個芒屩布衣的莊戶人。他們才是三十來歲年紀的模樣，臉上橫着褶皺，有兩個還有一點佝偻，但都不顯疲态，個個精神煥發，馬上薅鋤兩畝地不在話下。一個接一個地看過去，将五人看遍，然後，遠溯的目光落在了他們手中的麻袋上——如此大小，裝個人足夠了。

看起來，隻等一聲令下，他們馬上“薅鋤”的就不會是田地了。

遠溯眼力恢複許多，但乍一起用，還是吃力，索性閉目養神，也等那聲令下。

一室清寂裡，倏地迸現一聲脆響，是燭花爆了一下。遠溯斜乜着眼，沒望到燭芯，卻見昏昏燭光鍍亮的枯瘦半身，就像一株枯死在殘冬的老樹，隻餘萎蔫的斷樁，伶仃地苦熬着蟲蛀和風蝕。枯樹偶或救活，但吳世川叫人不敢作此想，他俨如個死物僵滞于明暗之間，回天乏術。

他仍在向遠溯逼視。

燈下觀觑，對着張死人臉，晦氣，不外如是。

吳世川的确是寡言的人。從頭至尾，他一言不發，默然睨視那五人給遠溯和吳孟娘蒙住雙眼，抖開麻袋套上去，又隔着麻袋将他們束成繭樣。最後塵埃落定，才玩味似地，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冷笑來。

……

遠溯連點掙紮的心思都沒揣，尤其當看見吳孟娘同他一個經過被束成繭樣，便愈發放棄了固有的謹慎，束手就擒了。

“我們絕非坐以待斃，乃是以靜制動。”

吳孟娘早先振振有詞地說服過他：“吳世川這種老狐狸，會放心你我，兩個來路不清的外人？他可是個殺人滅口後，什麼年月忐忑不甯了，十萬火速就要挖墳掘墓、挫骨揚灰的主。哪怕上一刻還正寬心安枕，隻消刹那的輾轉反側，下一刻斷乎如芒在背。他如何能等得到初十，現下不在算計着怎麼對我們下黑手才怪了。”

“你不是問我，無人顧慮會否惹是生非嗎？吳世川一準顧慮啊。他既要推度我們的來意，又要穩固吳家村上下一心，風吹草動都得防禍于未然。那不管瓜連蔓引，亦或後院起火，他總投鼠忌器吧，既而必會無所措手足，露出了破綻，不就方便我們有隙可乘了嘛。”

“走一步看一步的優勢，正是不徐不疾。拭目以待，等吳世川找上我們，見招拆招。不妨事，我們又不是逃不脫，還遠非窮途末路。”

洋洋灑灑說完一堆，吳孟娘以幾個呵欠兒結了尾，随後，她輕飄飄地抛下一句“睡吧”，順帶又幫遠溯埋了埋被褥，真就坐回桌邊，撐頭睡去了。

是呀，不妨事，坐以待斃也好，以靜制動也罷，遠非窮途末路，尚可好整以暇。

她在等，他且拭目以待，她在等什麼。

***

騾子一步一搖，走得慢條斯理的。遠溯被倒挂着甩在鞍子上，讓它這一路簸動得直泛酸水，險些要吐。堪堪捱了約一炷香的時候，他被人扛起行過一段陰涼，又被扔在一塊凹凸不平的石闆上，七葷八素的肉身叫石頭猛地一磕，感覺都不再全須全尾了。

磋磨歸磋磨，有得躺，遠溯便躺，還躺得很安詳，該閉眼閉眼，該調息調息，假作一尊未完的石頭塑像，隻留出耳朵來望風。他這邊才躺平穩，就聽見跟前一陣悉索，待聲音止息，發覺全身輕省起來，竟是給他松綁了。

多等上會兒，喧嚣逐漸遁去，耳邊傳來吳孟娘懶散的低語：“都走了，打住裝相吧。”

遠溯解下蒙眼的布條，再視物，昏暗裡摻着火光。他看清自己身處一個低矮的洞穴，背靠山石，鬥室大小，前頭連着條長長的孔道，往裡縱目，黝黯不明，隻遠處霭霭一團鉛白，譬如明月色。

在這裡，遠溯不由得想起日前那個夢來，晦氣，真是晦氣。

說不清什麼時辰，反正是夜了。雖才被關上兩天，其中大半時間還是睡過去的，但久不見天日，遠溯總有些恍惚：置身近乎封死的石室裡，任随陰雨晦冥或是晴空萬裡，室内亮着的永遠是燭火，睡前如何，一覺醒來猶如何。變換了地方，一樣見不到日光，此處還更陰沉，所有的光亮和溫熱，隻來自于孔道口那一垛伶仃的火堆。

“你可來過這兒？”遠溯問她。

“從未。”吳孟娘懶懶地道。她躺在另一塊石闆上，躺得很安詳。

突然，面前火頭一晃，是有風過。

遠溯頭皮一麻，屏住呼吸，慢慢從石闆邊站起。

他看到，幽暗的孔道裡，正懸着一對綠森森的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