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得太多了,多得出人意表。”
遠溯輕舔了一下唇邊。
沒錯,他是一貫胸有成竹。
“但是,人莫予毒談不上,我還不緻那般氣傲。我吧,挺有用的,不是嗎?一個有用的人,要麼活得艱難,要麼,輕易死不得,姑且來說,我應是輕易死不得的那一類。”
“那我祝世子殿下與天地同壽,永永無窮地有用下去。”吳孟娘冷哼了哼,顯見的氣不忿兒,“你已試探過我多時,該有個度了。難不成,許你逢人隻說三分話,卻要我吐心吐膽?是,世子殿下最是有用的,現下就仗着自己有用,也不顧欲蓋而彰了,還想點我演上一出‘變生肘腋’嗎?”
遠溯笑起來,笑着笑着就笑不出來了,眉高眼下陷入僵局,看上去皮笑肉不笑的。
他一字一闆,像在打機鋒:“我無意威脅于你,隻是你我都在戲裡,看戲的另有他人,而其中虛虛實實,一言難盡。”
“懶得理會你優孟衣冠這一套,”吳孟娘略偏過身,煩躁更甚,“我也是摸門不着了……世子殿下,你之所求,究竟為何?”
“我之所求?你不知道我為何來吳家村?”
“……辦差?”
“對呀,我就是來辦差的,辦得按察使司的公事。”遠溯煞有介事,“我堂堂按察使,若非克盡厥職,何故屈尊降貴來此偏僻之所?”
“好好好,世子殿下這位按察使,真是恪盡職守。”吳孟娘哭笑不得,不知不覺就咬了牙,“要假戲真做是吧?要我同你一塊裝相,直到散戲下場,博取幾聲喝彩?”
“正合我意,”遠溯撫掌笑道,“你曾說沆瀣一氣,果非虛言也。”
吳孟娘沒作聲。
她斜瞥着遠溯,眉眼都冷硬,那神情,簡直像要再朝他心口紮上一刀。
收斂些形于色的惱火,她道:“看來,世子殿下,演過不少好戲。”
遠溯無可否認:“我這身份,少不得演戲,既已演了,又少不得要演好,但同旁人沆瀣一氣地演,還是頭一遭。說來也怪,往日我見過的許多人裡,不乏了得者,不乏善編排者,更不乏心口如一者,但他們,竟一個都不比你。”
吳孟娘哼了又哼:“世子殿下謬贊。”
客套得草率了,全沒預料遠溯潑她冷水:“可你也是最不入戲的那一個。看你初初登場的那副田家女打扮,實在違和,怎麼看怎麼可疑,不怪吳家村防避你,我亦不敢不加防避。當時我就在想,得憑什麼過人之處,才能這樣無畏無懼?真真是想不通了,你究竟有什麼過人之處?”
她聰明、銳敏,行事謹慎,身手也好,是差強人意;她與自己投合,又足以取信,是無可指摘。但于遠溯而言,這都隻是聊備一格,他要明如指掌,究竟什麼過人之處,或會使她懷璧為罪。
吳孟娘幾乎要冷笑出聲來:“怎麼,無有過人之處,不值同世子殿下演戲了?嫌我不入戲?也是,我自是比不及世子殿下的。”
遠溯心知她不痛快,即時低了聲氣:“是我話說得刻薄了,你莫介懷。”
“你應該也知道,我這身份,沒法兒不入戲。”他苦笑,無奈又怅惘,“盡管輕易死不得,可是演不真切白受活罪,又豈非生不如死?”
說着,他的語調愈沉下去,無盡感慨:“我演戲是責無旁貸,旁人不是,我死不得,旁人卻未必,那我作甚拖累無辜性命呢?我隻不願你因我而惹火上身罷了。倘使你意圖未明,不如從速趨避于我,好好活着,留待日後的轉機。”
聽到末了,剛在咬牙的吳孟娘,又不知不覺換了唇瓣去咬。她邊咬還邊盯着遠溯看,似乎在揣度他是否惺惺作态。
“……我一個泯然于世之人而已,唯有一處,還說得過去。”
她下巴微擡,伸出手指,往額角點了點:“我腦子好使,記得多、記得準,這算不算過人之處?”
腦子好使,确實一反常态。遠溯就在這時候生出幾分不合适的興味來:眼明手快,但狠不下心動重手,白白做出一番要打要殺的做派,其實,心腸軟得很。
他笑得殷勤:“此處,着實過人。”
***
身邊來來去去許多人,久已為遠溯所慣常。
有的人,相去甚遠,或退避三舍、或遙遙在望,隻在他眼前晃悠一下;有的人,相去咫尺,或擦肩而過、或打過照面,進進出出時,會和他遞個眼神、搭句話;還有的人,如影随形,前腳後腳地讓人生厭,但有始無終,未幾又輪下一個人替換。
這許多人,大都出現一次兩次便聲銷迹滅,繼而,經曆一些年月後,對面不相識。
非是難堪的境況,然則,遠溯想要轉圜、想求明白。自某一時起,他開始有意無意地接近這些人,想方設法向他們問長問短,如此,七拼八湊着去順藤摸瓜。
——世子殿下和藹近人,不愧是我們長公主所生養,與那些仗勢欺人的纨绔絕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