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對話,給遠溯添補了不少訊息。
其一,眼下暫且安全,所謂“招财大虎”僅有一隻,已被殺死在孔道中,不必擔憂這下頭再洶洶沖進一隻或一群猛獸。
此處關押進活人,必然不止一回兩回,回回都會派人輪換看守,又都默認入内之人皆會做了那“招财大虎”的吃食,再看這一路的累累白骨……很像是,投喂?
而都是個中人,吳孟娘又不同。她雖頂着看管之名,但總歸是一起被關進來了,他們卻似乎一緻默認吳孟娘不會喪命于此,不知有何緣故?
其二,吳家村略賣人口早成産業,連續數月,以女子為主放肆擄掠。其中,黃花女兒明顯更得重視,十有八九會被擡價販售,送進秦樓楚館和大院深宅。
他們未将本月提及,可能還不到動手的日子,今日尚是初十,又臨祭祀,待村中事了再出外拐騙和交易,很合常理;但也可能,本月出外的與今日看守的就非同一撥人,事不關己才未提及。
其三,他們言稱“大人”,或許就是禍鬥?可聽來怪異,說甚麼“手眼通天”,又像、又不像吳孟娘口中“虛無缥缈的信仰”,倒與一個實實在在的人更相切合。
眼下,遠溯總要對吳孟娘信得多些,但為防偏廢,權當這是各方的看法各異,所以存了差别。這一訊息,日後再琢磨,也無乎不可。
聽他們三言五語的,都對這位大人頂禮膜拜,背地裡也半分不敢冒犯,與他們對族長的面從背違截然不同。他們确都對吳世川言聽計從,然也确非忠心應從,而是受制于其懲一儆百的雷霆手段。
……
遠溯這邊還未将思緒捋順,卻被吳孟娘拽了手腕,往前帶了兩步,默示他,往地上看。
地上,隻見一串串深深淺淺的印迹,滴滴拉拉地長驅深入,直向着地道盡頭延伸。
是水?還是……血?
遠溯張着一雙日不暇給的眼,正看得心中惴惴,又被吳孟娘拽了一拽,默示他,一道往前去,探個究竟。
下頭反正暫且安全,路遇古怪,是該探個究竟,也探探還有無柳暗花明的再一條路。
兩人于是循着這串串印迹,忽而走過零星的殘迹,忽而走過混沌的陳迹,忽而,又走過明晰的一灘、一泊。顯然,這是血,不是幾個人、十幾個人或是幾十個人,也不是同個時段、同個年數的。
就這麼,一徑走到地道盡頭,被飄飄渺渺的星光阻斷了出路,止步在一層石門内,駐足在一圍叢棘前。
子夜天無雲,稀星耿頑碧,浸透細碎的石縫,亮徹叢棘與石門之間,兀立的一尊黑沉沉的物什,它憑依兩邊石壁,非倚非傍,非站非坐。
那是個人。
好一會兒,遠溯聽到吳孟娘呓語般的低喃,似歎非歎。
她叫那個人:“……吳世川。”
***
當然不是吳世川,起碼,不是吳家村這個名叫吳世川的族長。
看得出來,那是個男人的樣子,身量颀長,肩背寬圓。脖頸以下,端的一架健壯體格,脖頸以上,卻是一幅凄慘死狀:有一截形如長矛的東西,自頂門貫通頭顱,從下颌戳出來,又直插進肩胛,将他那顆一蹶不振的腦袋固定在原位,也穩固住他幾乎被豁開了大半的頸項。
而後,沸騰的鐵水居高臨下,朝着那個人,整個兒澆蓋下去,包覆了他的通身。這般用量,耗費的生鐵塊鬥量筲計,經受的人卻一無所知,因為他勢必活不到最慘絕人寰的那一刻。即便萬分僥幸抑或萬分不幸,他沒能斷氣在酷刑前,也隻消漿液兜頭的一瞬間,甚至不待他因劇痛稍許猙獰,已然原封不動地一牢永定了。
就此,灌築成鐵像的男人,被關禁在深幽處,一圍叢棘畫地為牢,永不得見天日。
遠溯問:“這世上,到底有幾個吳世川?”
四下裡悄無人聲。依那四人七嘴八舌地吵吵,必不會安靜如斯,然而明知他們沒在附近,遠溯還是壓低了聲量,說起話來宛若耳語。
“活着的隻有一個。”吳孟娘醒過神來,心知失言,未拿細故搪塞,卻也答非盡然。
荊棘銳利,但隻至腳踝的高度,撕毀衣裙,她不加着意,一心沖破缧绁,切近鐵人。
遠溯束手在旁,眼看着灰蒙蒙的白纻被叢叢尖刺拖扯,心頭一緊,欲言又止。
今夕的夜色大抵是寥落的,天光黯淡,目下含混不清,才叫吳娘對那鐵人細觀瞧了多時。她太專注,眸光穿透死物,像是要蔓延向更深、更遠、沉沒在腦海中的已往。久久,她長歎了一口氣,無聲冷笑。
然後,她沒有多少彷徨,徑自闊步石門前,推了推:“堵死了。”
習習晚風沁進來,行經石縫,撥弄得經年的塵灰簌簌掉落。
迷陣似的深山裡,這樣重重石障封堵,堪稱固若金湯,想出去難乎其難。更何況,裡頭有兇獸眈眈逐逐,外頭還有惡徒睥睨窺觎,無怪乎吳世川放心把他們随随便便地扔在這裡。
柳暗花明,是出路,而非他們的出路,是死路,但絕非他們的死路。
遠溯突然明白過來:“你确實不是坐以待斃,你在等,你在等吳世川帶你來這個地方,因此瞞着我、以防打草驚蛇?難怪你說,‘好不容易耗到吳世川動作,相當避忌操之過急、反而差錯’……你之所求,究竟為何?”
“定王世子,豐神秀逸,文武籌略,萬人之英,我哪敢瞞你。”吳孟娘撣了幾下手,歎道,“我确實不是坐以待斃。我早說了,開誠布公、互通有無,我這個人,确實樂意将我所知傾囊相告,也确實已經将我所知傾囊相告,你又何必……非要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