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着,走出叢棘,一步一邁,拖扯得那身白纻上新傷摞舊傷。
非要追問嗎……
遠溯将她的感喟聽在耳中,隻覺有顆石子擲入心湖,萬頃平波泛泛。
他狠狠心,指了那鐵人問她:“這個人,他是誰?”
不是質問,僅隻費解:怎樣的人,怎樣的目的,值得她苦心至此。
身後鐵人投下的暗影,罩在吳孟娘單薄的輪廓上,有如一個巨大的包袱,牢牢攀繞着她。她沒有回頭,濯濯臉龐低垂,兩縷鬓發也随之散落,擾得面頰發癢,引她揚手去攏。但事與願違,幾次與之糾葛,她一直沒能将那兩縷鬓發攏回耳際,隻好罷手。
“他呀,”她仰起臉來,聲音輕緩,“他是吳世川,原先的吳世川,另一個,吳世川。”
***
遠溯有時真真奇怪,覺着是被吳孟娘下過蠱,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他還是選擇相信她,信她句句屬實,即使少有隐瞞,也都情有可原。
而他所追問的,應該即出自這情有可原裡:一定有一些人、一些事,也許無意被疏忽,也許有意被遮掩,橫豎自己不知所以的那些是亦因彼,就關連着他們萍水相逢在吳家村的端由,關聯着江浞、舉子,以及多個吳世川的來龍去脈。
可現下,遠溯回想此前林林總總,仍舊如堕五裡霧中,他隻猶自認定,吳孟娘始終坦誠——她從未謊騙于他,這便足以取信了。
或則,他隻深信事機——隸屬事機者,既清楚他的身份,就斷然不會加害于他。
不過,先顧眼前事吧,畢竟眼前的别無出路是實打實的,他得想個法子占上風,才好因機立勝。
遠溯看向吳孟娘:“這個人,也是吳世川?”
吳孟娘想了想,說了句:“算是。”
她虛攏了一下鬓發,露出滿臉的疲乏,又去捏眉心:“睡得少,人都恍惚了……看着還挺像的,不像嗎?”
遠溯上下打量那鐵人,難能将他與吳世川的文弱書生模樣聯系起來,二者至多在身長上可提一句相像,豈有恍惚的道理?
他大膽猜忖:“你那位故人,也是吳世川嗎?”
“你對吳世川倒是好奇得緊了……”
吳孟娘溫吞地點了下頭,随即,幹脆挑明:“是,但不是他。我那位故人,既都出去了,自然是死在吳家村之外的。”
“……你見過幾個吳世川?”
“加上面前這個,一共三個。”
其實遠溯還想再問一遍,“這世上,到底有幾個吳世川?”,但又覺得不着邊際:這世上縱有千千萬萬個吳世川又如何?要解疑團,要解吳家村的疑團,仰賴不來死人,吳孟娘才是一切的破的。
他想清這一節,就轉了話鋒:“說來說去,我發現,吳世川于你十分要緊,于我,卻并不要緊。”
吳孟娘乍一聽沒會意,顧不上細想,先瞪他一眼:“那你還問來問去的?”
遠溯任她瞪,一點不計較:“已是初十了,你還打算着,抓吳世川個正着,法辦他了事?”
大概是那一眼瞪累了,吳孟娘阖上雙目:“若無不測,如此最好。”
遠溯“哦”了一聲,又道:“就困在這裡,守着這個‘吳世川’,等神兵天降?”
吳孟娘這下聽出他話裡的揶揄來,更沒好氣了:“不等神兵天降,難道要當着您這位按察使大人的面,殺生害命嗎?”
遠溯又“哦”了一聲,故意跟她唱反調:“若我不抓吳世川法辦呢?”
“按察使大人要縱容案犯,我哪敢多事。”吳孟娘将眼皮掀了掀,不緊不慢道,“又想套我的話?世子殿下,還是不信我?不信我從來誠心誠意,對你不曾有過半句虛言?”
他信。她誠然不曾有過半句虛言,但是,嘴硬得很。
“我對你,又何曾有過半句虛言?”遠溯自以為知趣地笑笑,“隻是,我并無多大把握能抓吳世川法辦,你卻一貫胸有成竹。”
吳孟娘舉目相向,兩道帶着些輕蔑的目光掠過去,往遠溯周身遊回磨轉,最後停在了他揚眉淺笑的那張臉上。
她問:“世子殿下,一貫胸有成竹的,不是你嗎?”
“胸有成竹”這四個字彷佛破開了什麼般桓不發的郁怒,令她不計遣辭,單刀直入道:“你不慌不忙,不就是笃定了自己人莫予毒嗎?怎麼,戲演夠了?真要打住裝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