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了，遠溯步到村口，在石碑旁揀了個少蔭蔽的所在，對月與臨風。

都說山間月色更通明，這輪十初月确稱得上皎皎無片非，不知江浞當晚會否賞得此番風物？月下遊山，本是雅趣，奈何旦夕禍福太難預料。

腳步聲近，是吳孟娘踏月而來，身後，跟着低頭傾首的周一康。

遠溯微微側身，映着月色看她，眉眼都溫柔。

吳孟娘還沒站定，迫不及待地開口：“白日裡你有事忙，我沒來得及……”

周一康趕緊咳了兩聲。該死！這朽木腦袋真是不中看也不中用，怎麼敢杵在這裡礙世子殿下的眼！趁還沒杵成遠溯的眼中釘，他忙亡羊補牢，告退道：“世子殿下，屬下回去值守了。”

遠溯沒得專橫跋扈的性子去計較雞毛蒜皮之事，揮揮手以示允準，想了一下，又把他叫回來：“值守的事交給他們，你且稍待一旁，我有别的事要勞你去辦。”

這是派活兒呢，就知道當心着這位吳姑娘一準沒錯！白日裡，遠溯雖一頭紮進吳孟娘的屋子呆了許久，但出來未有吩咐，去問嚴峙，卻見他吹胡子瞪眼就是不理人，一臉的中風樣兒，周一康他們也隻好閉嘴，繼續看管着。吳孟娘要尋遠溯，周一康不敢阻攔，陪同她來也算職責所在，沒想到真撞上東風了。

彷佛看到升官發财的門路正在面前緩緩敞開，周一康興沖沖地應了，走遠幾步，盤算着，掙下錢先給女兒換個更貴的大夫，也好順便把夫人陳年的咳疾整治整治……

“嚴峙和齊覽都忙着，我需要人手，周一康倒還可用。”遠溯的聲音不大不小，隻确保一邊的周一康能清楚聽到自己被指名。可用也的确是可用，但是這麼說，主要還想試試他，試試除飯食上的蹊跷外，旁的地方會否再露馬腳。

“周大人是樸素的人，聽說家中有個常年吃藥的女兒，不辭辛苦都隻為謀生……”吳孟娘看了他一眼，邊說邊歎氣，喃喃到末了，唯餘歎息。

“我還能讓他上刀山下油鍋不成？”遠溯聽出她的言下之意，瞬間感覺被指戳到，好不心虛，好不郁郁：她這心軟的好處，對誰的難處都能體諒，待萍水相逢的無關之人也不外如是，卻不常見她對自己軟軟心腸，難道他就沒些難處？

遠溯兀自失意了一陣兒，終是認輸了，與她保準道：“為我做事的人，我不會虧待了，你放心，不必來給他當說客。”

“我有什麼放不放心的……多謝你。”吳孟娘反而不自在起來，幹笑兩聲，遞過去一個小紙包，還是桑皮紙，“喏，治眼睛的，餘下的解藥。“

“……不是面粉嗎？”

“是呀，隻這一次是面粉，之前那可不是。”

“我看得清，還有餘毒未解嗎？”遠溯自覺眼睛已無恙了，任她籠在石碑的晦暗裡，也了然可見那顆淺淡的小痣。

“其實……這毒是我借來的。”吳孟娘渾似無意地别開臉，有些讷讷，“主人告知我何種劑量用多少解藥，我便照做，至于為何，我不通醫術，自然不知藥理。你所用的劑量，就還差這包解藥未服用……”

遠溯頓感郁憤，明明已是無恙，此刻卻覺眼前迷蒙又甚：“你的毒是借來的？你借來的毒就那麼随便地下給我，虧我還……”

“放心放心，這毒我早先就吃過，試了無事才給你用的。”吳孟娘連聲安撫，直把藥包往他手裡塞去，“你看，我這不好好的嘛。”

……罷了。反正也非生死攸關的大事情，遠溯沒心思使性掼氣，當下隻顧着懊悔：他接下藥包的掌心，剛換藥包紮好，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不懂人事地隔絕了被她手指抓撓的可能，真是不巧。

總有下回的，總能如願以償的，他這麼想着，丹唇外朗，勾勒出的弧度，也像一輪彎彎的月亮。

“好，我自會服用。”遠溯輕聲道，“我一直奇怪，為何傷得是我的眼睛，要說，為表生人僭越的懲治之意，其他部位也使得吧？”

“本是想下啞藥的，因為吳家村，或者說禍鬥，其懲治人的手段之一就是毒啞他們。但是那個啞藥，我都撒進井裡，用完了，當時又沒來得及取水……這個眼毒雖然無法自然化解，但症狀還輕，算是我身邊最不要緊的毒了……”

“所以，那個妄想唐突你的酒鬼啞了……是吳世川做的？”

“你聽說了這事兒，倒省去我許多口舌。是不是吳世川，我不曉得，隻覺得效果不錯，足以威懾那些烏合之衆。”吳孟娘又向他遞去一張紙片，“我把配制啞藥的方子記下了，藥材都好找，很好配制。”

鐵畫銀鈎，是好字，堅韌、多姿，正如其人。

遠溯想了一會，道：“讓他們被懲治，惶惶不安時，再得複舊如初，不費吹灰之力使他們死心塌地……可以一試。”

吳家村的執迷不悟，遠溯也是親眼見識過的，這個法子應該可行。

“對，不費吹灰之力，審問都免了，就能讓她們乖乖開口，多好。”有如一記重錘被輕輕落下，吳孟娘言語輕巧，仰起臉來賞月亮。

審問都免了？遠溯頭一次覺着她婦人之仁：“不讓他們多受磨難了？即便我不狠手訊問，憑他們的罪名，也難逃流放、斬首，你不忍心？是因為……你那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