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部像?”
三個字說得重,在提醒她身份,也間接提醒他的。
她知不知道自己今晚的行為有多不合時宜?
就聽栖真啟口道:“蘭珍有話一直想問,之前提不起勇氣,可想了多日,還是忍不住來找殿下。”
洛塵心漏跳一拍。
有話?
什麼話?
什麼話要在夜深人靜偏僻無人處說?尤其今晚師父還不在宮裡。
洛塵穩住心神等她開口。
栖真從袖袋裡掏出一樣東西湊他眼前:“這個,殿下能解釋一下嗎?”
昏暗光線裡,就見她掌中托着一把鑿子——當初洛塵放在卷軸裡,偷偷塞給她的那把。
“殿下一直都知道,對嗎?”
栖真直直注視,等洛塵開口,樹下卻尤然一片死寂。
栖真哼了一聲:“也是,神官長大人怎會不知什麼是暖宮呢?”
洛塵終于承認:“對,我知道。”
栖真點頭,笑出一個慘淡表情:“所以你真地想送我去陪葬,把我釘進棺材裡燒掉?”
洛塵心亂了。
明明隻要端着架子,冷着臉說一句“我是神宮中人,職責所在不得不為”就可脫身,但他的心不允許他這麼說,洛塵下意識反駁:“我沒有!”
“殿下沒有?”栖真咄咄逼人:“那日我來找您,殿下可曾給過半點提示?那日殿下隻要和蘭珍說一句,暖宮就是殉葬,我都不至于一點準備都沒有。”
洛塵道:“我以為你知道。”
“哦,以為我知道?”栖真反問:“既然殿下覺得我心甘情願去,又為何塞給我一把鑿子?”
洛塵本不會被說得啞口無言,怎奈今晚這出太突然,今晚來的人他太放在心上,對方興師問罪的樣子震得他不知所措,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半天才擠出一句:“那你覺得,我塞鑿子給你是幹嗎?”
栖真斬釘截鐵道:“等我釘到棺材裡自盡用。”
洛塵深吸一口氣,心裡湧起委屈和難以名狀的痛苦,忍着不讓聲音顫抖,連連額首:“你竟這麼想?你……你……好,你這麼想我也沒辦法。”說完轉身欲走。
栖真越過他雙手一欄:“等等。”
洛塵面色微僵,胸口起伏,撇頭不看她。
栖真當然看出洛塵狀态不好,心裡暗暗告罪,可都在懸崖邊了,最後一腳必須踢出去,她從袖袋裡取出一物遞上:“還你。”
洛塵心頭一跳。
那是一方帕子!
曾經拿來給沈蘭珍包傷口的那條。
之所以時隔那麼久,他還能一眼認出,是因為這帕子送出去的那刻他就沒想收回。
兩年裡,這帕子在他腦中過了一遍又一遍,想象着它被沈蘭珍親手洗淨、晾曬,偶爾也或取出來瞧一眼。隻要她還收着它,他便覺得自己的念想還留在她身邊。
可現在她手一伸,毫不猶豫的語氣說“還你”。
她還的是什麼?
是帕子嗎?
若隻是帕子,他拿回來便好了。
可他的手擡不起來,手上綁了九百多個輾轉反側傾心挂念的日子,太沉重了!
此時天上傳來三聲禽鳴,不過黑夜裡尋常叫聲,栖真卻雙眉舒展松了口氣。
她再次望向面前人,眼裡閃過異樣情緒。
若洛塵仔細觀察,可能會起狐疑,明明她才是來興師問罪的那個,為何卻是她滿面愧疚?
是的,栖真對洛塵是真愧疚,是她占了他心上人的身體,卻無法給予他同樣的回應。
洛塵要守戒律契,和蘭珍本無可能。栖真以為這段感情隻能算是小年輕的初戀,純真懵懂,多半會走向自然消亡。
誰知那日洛塵把她抱回太子殿,一路流露出無比炙熱的眼神,讓她驚詫之餘不得不去重新審視,是不是她把這事想得太簡單了?
這男人對沈蘭珍的感情分明早已入骨。
再往後,皇崖塔内親見遭受反噬的皇後慘狀,她就更加悚然,忍不住去想,同樣守着戒律契的洛塵如果行差踏錯,會否有朝一日也是這般下場?
作為一個旁觀者,她知道自己該站在線的這一邊,别越界,看着就好,但她真不忍心。若沈蘭珍泉下有知,會想看到洛塵為情所困、不得善終?
今晚雖為引他出來,但這些話确實在她心中琢磨良久。毫無可能的兩人,長痛不如短痛,所以她最終還是跨過界,替沈蘭珍狠心斬斷洛塵手上紅線。
想到這裡,栖真垂下眼,把帕子往男人手裡一塞,快步跑出樹林。
洛塵目視黃衫背影決絕而去,消失在大道前方的黑暗中,隻覺呼吸困難,渾身痛到發顫。
為何不追上去,不對她多說一句呢?
追上去告訴她啊!
告訴她,其實他早就安排了人馬,她一旦被封進棺内,皇陵一鎖再無旁人,他就會帶人秘密闖入救她出去。往後隐姓埋名,他自信能護她一世。
熟知暖宮的每一個細節,知道從封棺到進去救人不會超過半個時辰,他早令人去那棺底和木闆縫隙處鑿了氣孔,保證她不會窒息而亡。
可暖宮之日越臨近他心裡就越忐忑,擔心沈蘭珍封進去時将會多麼惶恐,害怕她在棺裡會如何絕望。
所以塞給她一把鑿子。
一個人在那種境地,隻要還有工具在手,便有了希望。
隻要沈蘭珍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鑿洞上,可能就沒那麼恐懼和絕望。
他是鬼迷心竅了嗎?為何不把這些安排提前告訴她呢?
因為他是真地以為她知道,真地以為沈蘭珍知道什麼是暖宮。
所有人都認為暖宮是一種殊榮,那日她來神宮,一點沒表現出對暖宮的畏懼。他便以為她和别人一樣,也認為這是一種降臨己身的榮耀。
他想,無論沈蘭珍怎麼認為,反正最後結局都一樣。他一定不會眼睜睜看她走向死亡,即便他畢生守護的神明也不能傷她分毫!
可他算好一切,沒成想沈蘭珍最後卻被别人救下。
更另他意外的是,她的帕子竟出現在太子身上,而那四年不見的弟弟堂而皇之地開口:“是我心上人的。”
他們居然兩情相悅!
好,真是好得很!
這句話他弟弟說的出口,他說不出,他這輩子都不可能說出“這是我心上人的”這種話。
恨嗎?
不!
洛塵不恨。
因為他現下知道了,若那日沈蘭珍真被拉去暖宮,他也救不出她來。
明明很謹慎,他安排的人馬還是被大神官察覺,回來後遭其逼問,要強硬認定他的心意。
可他不承認。
他不能承認!
他隻要認,就是害死沈蘭珍。
然後他便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
所以洛塵是真心感激自己的親弟弟,謝他及時出手相救。洛塵想也許正因為此,四年前無甚交集、四年後不過數日之緣的太子和沈蘭珍才有了後面的感情。
而沈蘭珍和他,三年來又有什麼呢?
畢竟誰都沒有挑明過。
護她的人不是他,能光明正大愛她的人也不是他,他怨什麼,他有什麼資格好怨的?
隻是這一刻望着沈蘭珍離去的方向,洛塵目光凝滞,舍不得移開眼。
明明是盛夏夜,腳下卻陣陣發冷。他心裡有戰争,卻隻能站在原地,任樹影糊去地上形單影隻的輪廓。
他很清楚,隻要這次移開眼,他生命裡的光就徹底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