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真充耳不聞,沒管身後追來的利箭,也沒有緩下速度,猶如被獵人追趕的麋鹿,一意孤行闖入平原,朝城門口飛奔而去。
“不能再往前了!”追到這裡,倪煌一把握住鐘雄待射的弓:“城前地方開闊,法術一起,我們擋不住。”
追兵在山林和平原交界處堪堪停下,他們追得再急,畢竟錯過先機,眼睜睜目視沈蘭珍和尚可薪跑出弓箭射程,朝前方金光萬丈城靠近。
倪煌極速觀察四周,此地尚有樹木掩映,并無埋伏,但他不敢掉以輕心:“将軍,當心有詐。”
“娘的!”鐘雄死死盯着越來越遠的背影,頹喪地一拳砸在樹幹上。
視野裡的小黑點慢慢變大,栖真終于看清吊在城牆上的身影。
小包子!
是小包子!
栖真腳下一軟,踉跄幾步跌倒在地,又被人拉起。她知道是尚可薪在拉她,在耳邊焦急地說着什麼,但她什麼都聽不清。
隻剩視野裡的小包子。
他為什麼閉着眼?
為什麼垂着頭?
為什麼一動不動?
等終于跑至城下,體力早已透支,還能站穩全憑一股毅力支撐。
“凡心!凡心!”栖真吼得撕心裂肺,喉間湧上血腥氣,她想跳起來去夠他,但知道是徒勞,人吊得太高了,她根本不可能夠得到。她隻得跑去狂敲城門:“開門!給我開門!”
厚重的城門紋絲不動,裡面沒有任何回應。
尚可薪被沈蘭珍的瘋狂驚住了,雖然不知為何她瘋癫至此,也趕緊幫忙對城牆上高聲喊話:“有人嗎?快來人!”
此時頭頂吊着的小人兒微微翕動,幹裂的唇中艱難吐出顫音。
聲音太過微弱,但栖真還是心有靈犀地捕捉到。
小包子分明在喊“媽媽”。
四周聲音混沌地悶着,這微弱一聲卻如穿透迷霧的驚雷,炸裂神經,她聽得清清楚楚。
栖真呼出口長氣,還好…還活着!
“媽媽來了,我在這兒,我來救你!你再撐一會兒!一會兒,就一會兒!”
手拍到充血腫脹,栖真渾然不覺,尚可薪幫她一起,兩道拍門聲在空曠平原傳得老遠。
遠眺的倪煌感到疑惑:“她是……要救那個孩子?”
鐘雄想起沈蘭珍那晚在山崖邊說的話,頓覺不可思議:“莫非她沒撒謊,她和殿下真有一個孩子?”
倪煌難以置信,瞪着鐘雄,半晌才道:“要是她沒撒謊,我們就眼睜睜看着殿下的骨血被這般欺辱?”
鐘雄猶疑,最終還是道:“不可能!此女狡詐,指不準他們皇帝在門後等着,爾敢冒險?”
想起被沈蘭珍數次戲耍,心中再拉鋸,倪煌也沉默下來。轉頭再瞧,卻見遠處城牆上居然出現人影。
夕陽下,金玉色閃閃發亮奪人眼目,倪煌不由驚道:“大容國主?”
倪煌猜得沒錯,出現在城牆上的正是嘉和帝。
栖真瞧見一絲希望,撲通跪倒,聲嘶力竭:“陛下,蘭珍回來複命。陛下把凡心吊在此處做什麼?若因蘭珍所為,有辱使命,盡管問我的罪!陛下萬萬不要誤會。”
嘉和帝居高臨下,如看困獸,聲音冰冷:“誤會?什麼誤會?沈蘭珍,爾承司軍遺志,受命晨陽殿上,如今主将安在?軍隊安在?”
栖真悲憤垂首,閉了閉眼,擡頭迎向嘉和帝審判的目光,盡力把話說完整:“英部像…率軍迎敵于缥缈城,蘭珍帶小部鎮守雙龍峽,雙方配合無間,全殲敵軍一百餘人。怎奈敵方援軍皆是修行者,實力相差懸殊,才緻我方落敗。如今那隊修行者不知去向,留下的都是不會法術的普通軍士,就屯伏在身後山頭。陛下法力卓絕,此時出擊,必能大獲全勝,救出大神官。”
山頭寂寂,飛鳥入林,嘉和帝看了遠處群山一眼,冷笑道:“此時出擊救大神官?好一招調虎離山!”
一陣丹田龍嘯宛若驚雷頭頂炸開,他一掌拍在牆頭墩上,頓時碎石炸裂。
嘉和帝抓起一塊碎石狠狠擲下,正中栖真額頭,砸得她眼冒金星,鮮血直流。
聲聲狂怒和譴責重重壓下城去:“沈蘭珍,爾乃堂堂大容九部像,安敢與外敵苟且,裡通外合,叛我大容!”
栖真捂着腦袋愣忡,她自然聽見了嘉和帝說的每一個字,但完全不懂他的意思。
與外敵苟且?
誰是外敵?
一旁同跪的尚可薪撐地埋首,竭力辯解:“陛下,沈部像率軍以來有勇有謀,身先士卒。若非有她,何來雙龍峽大捷!她真叛國,何須如此啊!”
“什麼雙龍峽大捷?一個在東邊牽制我兒,一個在西邊佯裝破敵,狼狽為奸,圖我大容!沈蘭珍,你不得好死!”
“陛下!”不知如何辯解,更不想聽這番欲加之罪,栖真嘶聲道:“我向神明發誓,我沒做過一件對不起大容的事!”
嘉和帝重呵一聲,伸手,一顆隻有一半的神識球在掌中顯現。藍藍熒光的透明球體逐漸變大,直至衆人看清裡面影像。
一個聲音從中傳出,在場衆人無比熟悉。
“說得沒錯!是我強人所難,我也沒想到這神識如此不頂用。”
“什麼意思?”
“大容修行境界太低,神識委實用不慣,見笑了!”
“他是誰?”
“他不是大容太子容聘。”
“但…你們叫他殿下?”
“我們當然叫他殿下,因為他是我們辛豐太子啊。”
“辛豐!”
“神官長殿下,鑒于您對大容之外一無所知……是的,我再說一遍。這位不姓容,不是你們二皇子容聘。他是我們辛豐的太子殿下,風宿恒。”
嘉和帝對癱坐在地的沈蘭珍咆哮:“他說他不是容聘!他是誰?你告訴我他是誰?煉魂鼎驗過這孽障是你們所生,煉魂鼎不會出錯,那你說,這人是誰?”
栖真茫然失措,呢喃道:“辛豐…太子?”
怎麼會是辛豐太子?
他予她有啟蒙之情,救命之恩,他們生死相護,為心之所依,可到頭來,這人是誰?
一場陰謀!
這是一場徹徹底底的陰謀!
栖真終于明白過來,深埋心底的疑點瞬間得到解答,一切都明了了。
可她…是如此信任他啊!
栖真像把心肝脾肺腎都要和着血笑出來,踉踉跄跄爬起身,迎視城上,指向吊着的小包子:“放、他、下、來!”
“有我們兩個人質在手,可保大容轉危為安。”
明明弱勢,城下女子一字一頓,竟說得極具壓迫感。
此話一出,城上城下看向她的人,眼神都變了。
空氣凝滞。
嘉和帝悲憤點頭。
他知道沈蘭珍說得對——有侵略者的女人和孩子在手,大容就有一絲生機。但他笑容猙獰,仇恨吞噬了他作為大容帝王必須向善的心,誰能容忍百年來神明賦予的權利被人玩弄挑釁?
退一步,像個真正的帝王般站直,嘉和帝擡頭望向天際。
落日餘晖若放牛歸馬,無懼無畏無悲,好不寫意。
“你錯了。”他緩緩道:“人質,一個就夠了。”
輕輕擡手。
身後,賴俊青抹去眼角憤恨的濕意,斷然抽刀。
噗一聲,幹脆利落。
吊繩一斷,吊在城牆上的重物轟然墜下,徑直砸在城下的青石地闆上。
栖真木然轉身,額上留下的血糊了她的眼,竟分不清和地上四濺的血漿相比,哪個更紅。
那是母體骨血所化,個體生命的延續,如今被無情毀去。
栖真杵在原地,看着地上扭曲的孩子。
跟着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