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裡備下豐盛午膳,兩人吃過又坐回琉璃桌邊。
萬葉飛恭敬沏上好茶,雙手奉至面前:“在下有眼無珠,得罪夫人,還請飲了這杯,原諒則個。”
栖真接過喝罷,揶揄道:“萬公子的茶是好茶,但貴成這樣,真有人喝得起?”
萬葉飛叫進門外小童:“我們閣裡喝茶聽曲當收幾錢?”
小童道:“喝茶一兩,聽曲三兩。”
待小童出去,栖真哭笑不得:“果真在訛我。”
“這不給夫人賠罪了嗎?先前是葉飛莽撞。橋上初見夫人确實驚豔,能邀進閣葉飛也很心喜,才拿寶貝茶具出來待客,誰知被靈寵砸壞。我又不能說心疼杯子,才虛擡高價,唬一唬人罷了。”
栖真:“直說心疼杯子也沒什麼,弄壞當賠本是天經地義。”
萬葉飛尴尬笑道:“我知明璃得之不易,視之為心頭寶,可說出來别人卻是不懂的。我不屑說,也不想說,所以才有這麼一出。夫人别跟我計較。”
栖真好奇,問出心頭疑惑:“為何一直叫我夫人?”
萬葉飛聞言一怔,看了看她的穿着:“一身婦人褂襖,葉飛不稱夫人,又該如何稱呼?”
天!敢情她自個兒去店裡買錯衣服了?難怪人人道她已婚。栖真說:“真是誤會,我未婚呢。”
萬葉飛哈哈一笑,也不問她為何未婚卻亂穿衣服,隻是道:“失禮,看來在下要改口叫一聲小姐。”
栖真:“栖真吧,聽得順耳。”
萬葉飛:“不如叫聲真妹妹,才不顯生分。”
栖真莞爾,也不知誰年長些,這聲妹妹從何叫起?玩笑道:“妹妹就免了,萬一将來我有心愛之人,這聲妹妹叫的,瓜田李下,多生枝節。”
萬葉飛見慣女人百态,她以玩笑語氣劃清界限,反讓他心頭一松,更添些許敬意。
栖真道:“不過我确實好奇,葉飛既當我有夫之婦,之前還各種撩撥,不怕我那莫須有的夫君跑來抽你?”
萬葉飛一展折扇,悠閑地搖了搖:“聽說在大容,妓院郎閣一概沒有,栖真不知道了吧!辛豐隻有已婚婦人才逛郞閣,閨閣小姐怎會來呢?若早知栖真未婚,我是斷不會邀你進來的。”
“已婚婦人才逛郞閣?”
萬葉飛:“辛豐嘛,哪個男子不多娶?娶回家未必個個伺候得了,多的是房中寂寞的婦人,總要有個活處。所以辛豐遍地郞閣,比妓戶海去了。”
就是說辛豐已婚女子找牛郎很普遍,就一正常社會現象。這對活在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栖真來說有點沖擊,八卦之心頓起,問道:“人家夫君知道妻子尋歡,就安心戴綠帽,不來滋事尋仇?”
萬葉飛:“郞閣都是在開衙司府畫押明注的,也是正常營生。但這種事,取決于男人怎麼看,有睜隻眼閉隻眼的,也有憤憤不平來砸場的,總之這生意比起妓戶要不得人待見。”
栖真待他心境已全然不同,有話不知當不當問,見萬葉飛微微一笑,道:“你是想問,既不招人待見,我又為何自甘輕賤,做此營生?”
栖真:“葉飛容貌能力驚才絕豔,做此選擇想必自有道理。”
萬葉飛:“淪落賤籍的皆為戴罪之身,是一輩子别想翻身的命。這營生雖被人看不起,至少好賺。我本無選擇,若不做這個,又何來能力供養那些個偏好?”
栖真聽之黯然,諸多臆測,終不再問。
萬葉飛搖着扇子不以為意,狀似閑聊:“我打小異想天開,不愛經史文集,隻鑽百工之術,所以不得阿爹待見,淪為家族之恥。如今在開物閣反得自由,攢的錢盡管玩去,再無人管我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栖真倒是聽出兩分遺憾和落寞,寬慰道:“葉飛無需自輕,一個國家要大力發展靠不了經史子集,像你這樣的科技人才才是國家瑰寶。”
萬葉飛聽得好笑,又感佩對方善心,一哂道:“多謝安慰。我不知你說的科技人才是什麼,但也并不自輕自賤,如今我生活餍足,還能繼續自己所愛,沒有遺憾了。”
栖真正色道:“不,我不是在安慰你,我說的是事實!一個國家想發展得好,離不開政治經濟軍事全方位的進步。政治是意識形态和組織構架問題,我們暫且不論。但經濟發展卻和科學技術氣息相關,就拿你剛才給我看的那個澆花管道來說,若能量産普及,能大大加速花農工作的效率,提升的效率轉化成生産力,他們用相同時間可培育出更多産品拿去市面流通,如此一來能賺到更多錢。有了更多的錢,就能再行投資,或者消費升級,無論哪樣,都可推動經濟發展。而這還隻是你發明的一樣工具而已,若葉飛把好點子都做成實物投放市場,真是利國利民的好事。辛豐要是有很多像你這樣的人存在,都能為國家貢獻力量,這個國家就比别的國家發展更快,你們怎麼當不得一句‘國家瑰寶’了?”
雖不明白她說的一些詞,但意思到底明白的,萬葉飛目瞪口呆,細想片刻,收起折扇,喚進小童取了酒來,親自斟滿兩杯,執杯認真道:“栖真,你是第一個對我說這番話的人。過去我隻當自己纨绔,今日卻醍醐灌頂,終于覺得自己會的還有那麼一點意義。在此敬上一杯,感激不盡!”
栖真也為這番奇遇與有榮焉,當下一飲而盡,品評道:“入口有果香,直熱肺腑。無論口感還是醺勁,加一分則過,減一分則淡。好酒!”
萬葉飛又給她滿上:“我釀的,還沒起名,就想讓你嘗嘗。”
“如此上乘,值得好名。”
“栖真取一個?”
她略一沉吟,道:“以前有對好友叫伯牙和鐘子期。伯牙彈琴想着高山,子期會說我看見一座巍峨大山;伯牙彈琴想着流水,子期說我看到了汪洋大海。反正伯牙每次想到什麼,子期都能從他琴聲中領會他意。後來人們便用高山流水來喻這份知己情。葉飛不介意,我們便以高山流水命名此酒可好?”
“好個高山流水!”萬葉飛擊掌笑道:“從此這酒便為此名。我把酒方給你,将來回大容,栖真照方自釀,随時随地能喝一口。”
栖真連連擺手:“酒方是你原創,好生留着,是能賺大錢的物事。我若想喝,來找葉飛便是。”
萬葉飛聽她願意來往,高興不已,問:“栖真如今暫住南城?”
栖真:“隻是路過,過幾日要走了。”
萬葉飛臉色瞬間拉跨:“便要走了?”
栖真:“再過幾日才走。”
萬葉飛:“再過幾日,也終要走的。”
栖真:“我非辛豐人,要走也是早晚。”
萬葉飛:“是,我知道。”
室内一時靜默,片刻才聽他道:“或許你不信,可我好久好久不曾這般高興。這幾日若還得空,可否再來閣中一叙?總覺得我倆有說不完的話,實在不舍就此分别。”
栖真當即點頭:“明日巳時再來拜會,讨你一杯高山流水,葉飛可允?”
萬葉飛喜道:“别說一杯,一缸都允得!”
栖真笑出來:“哪裡喝得了一缸。”
萬葉飛當即命人又取兩壇新酒,用紅綢帶綁了,提給她:“這兩壇拿回去,我這裡所有的高山流水絕不售賣,将來除非得見栖真,我自己都不再喝了。”
栖真感佩不已,為着這份赤誠,嗔道:“好酒怎能埋沒,葉飛盡管喝,一面喝一面做你的木偶人,豈非美哉?”
萬葉飛憨憨一笑。
栖真:“多謝贈酒!我非常喜歡。今日确實有些晚,明日再來。”
雖約定再見,萬葉飛又怎舍得她走,但怕耽誤她後事,隻好起身送至大門。
路過時,栖真還特意看了眼廊廳處的價牌,确實明碼标價,一如小童所言。
回頭,和萬葉飛相視一笑,頗有不打不相識的況味。
門口已挂起兩盞攬客的旋轉燈籠,超級醒目,一看便知誰的手筆。栖真目視頂上匾額:“開物閣,名字倒起得别緻。”
開物,開天辟地、通曉萬物之理也。名字與煙花之地毫不相匹,卻與萬葉飛這人恰恰相配。
“雖是開門迎客做生意,也總要篩一篩。”萬葉飛道:“但凡認可此名跨進來的也知書達理些,隻求知己,圖個清淨。”
回去路上栖真心潮澎湃,又覺少點什麼,擡臂一看,小白閉眼睡着一般,難怪一下午清淨。
她舉近細瞧,輕喚兩聲:“小白?睡着了還是怎麼了?沒事吧?”
小白半開眼皮無精打采,像睡得熟被人吵醒,索性把腦袋縮到身子底下,并不搭理。
栖真加快腳步回去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