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真知道昨晚自己放縱了。
“葉飛的酒,除了妙在口感,還妙在宿醉後頭不疼。”再見萬葉飛,她忍不住誇一句。
“也别貪杯。”萬葉飛道:“栖真活得一本正經,不舒服,找不見人傾訴,喝兩杯也就罷了。”
栖真嘿一聲:“誰一本正經?”
“自己不覺得吧?”萬葉飛擡頭瞅她一眼,又埋首機械:“愁腸百結,化在眉間,不沉重嗎?”
栖真擱筆喝口茶,看向窗外。紅梅間零星飄過白雪,瞧着靜谧。繼而視線一瞥,看向執杯的手……今日手腕處空的。
“平時閣子裡都這麼安靜?”栖真想會兒小白,又倒杯茶,對着雪景慢慢品。
萬葉飛随意道:“房中風風火火,外面鴉雀無聲。女子偷情,不都要這個調調?”
栖真差點一口茶噴出來。
萬葉飛促狹笑她:“沒體驗過吧?”
栖真放下杯子,駁道:“誰要體驗這些!”
“也是。若得良人,各方出力,能将你照顧妥帖,自然用不上郞閣。”萬葉飛道:“好了,你看看,如此調整可好些?”
栖真試他遞來的水車模型,小三棱釘在大三棱上,小的一轉動,帶動大的同轉,欣喜道:“如果設計精巧,通過由大至小的動力三棱,大水車的重量逐層缷去,即使普通婦人也能轉得動最尾的小輪,大水車就能動起來,能為灌溉帶來多少利處啊。”
萬葉飛:“多層怎麼做我得算算。”他執炭筆,又一門心思畫起草圖來。
栖真書寫不停,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都飄雪了,明日花魁長至宴還照常開嗎?”
“下點雪才好,雪中華舟,妖人彩舞,才叫好看。”
“昨日說的那些辛豐美人,有在南城的嗎?會不會來參加?”
“都是高門大戶的小姐,有的還等着宮中欽點,未來要做貴人的。雖豔名遠播,又怎會抛頭露面?我若非去銅春台獻過舞,也見不得人家天顔。”
栖真停筆:“葉飛擅舞?”
萬葉飛手裡刷刷幾筆,紙上勾勒出清晰的機械輪廓:“謀生技能而已,琴棋書畫舞都會點。但我不喜這些,我喜歡什麼,你知道的。”
栖真笑道:“确實。”
萬葉飛又道:“長至宴是南城大節,總要去湊個熱鬧。栖真若不介意,明晚與我同去?”
栖真知他貼心,才會問她介不介意,便道:“不瞞你說,我原本動了想去參加的心思,赢五千兩回來才好!可後來才知哪那麼容易,就想想罷了。葉飛相邀,我自然想去看看。”
萬葉飛擡頭:“你也擅舞?”
栖真道:“談不上,我隻會跳一支舞。”
萬葉飛道:“跳給我看看?”
栖真訝然:“現在嗎?”
萬葉飛擱筆,坐到琴前:“來,給個調,興許我能調出一二。”
栖真連連推辭:“别開玩笑,我……我不行的。”
萬葉飛溫和道:“昨日誰在勸我别覺得自己不行?今日怎麼扭捏了?試一試,說不定五千兩到手了呢。”
栖真沉吟,她又不怕抛頭露面,跳醜了更無人知曉。
怕它個球!
當即哼出一段曲調,萬葉飛造詣頗深,試彈幾次便掌握調子精髓。
栖真起身站到屏風前:“獻醜了。”
一舞畢,她實在汗顔:“衣服有點緊,腿都擡不起來。”
萬葉飛驚喜得很:“這是什麼舞?極具異域風情,我竟從未見過!要穿怎樣的舞服?我給你備。”
栖真擦汗,将這支舞的來曆跟他說一遍,最後道:“這水平,夠得上參加嗎?”
萬葉飛擡手在紙上寫下“栖真”二字,直接叫進小童:“快去圩鎮街,給明日長至宴錄個名,再晚來不及了。”
栖真看童子拿紙轉身就走,急地想攔:“報名要一百兩銀子,我沒帶這麼多錢。”
“别說生分話。”萬葉飛卻道:“哪需要你出資。”
“得葉飛相幫已是萬幸,怎能……”
萬葉飛指桌上她寫的玻璃制作心經:“敢情我這是忝着臉占你便宜?這份秘籍,怎麼也得給你算一百兩,不為過吧?”
栖真不好意思地笑。
萬葉飛道:“人生得一知己何易,我們隻談情誼,不談得失。來,抓緊時間合計一下。”
長至日,便是辛豐冬至時。
這一天白日裡,按習俗,南城伯仲叔季四個市集全數半價,城東神女廟許願池裡抛下的銅錢可以将水淹沒,不對外開放的銅春台大傩戲唱得正歡,南城官府大老爺穿着赤紅中正的蟒袍,騎着紅綢大馬繞城一周。“長夜安至,來年開泰!”差役們神情激昂,吹吹打打,吆喝聲洞穿半個城池。
琳琅河入城處尚顯寬闊,到城中河道變窄,東西兩岸不過丈餘,最是熱鬧地段。酉時未到,人群結隊從四面八方湧向此處。接近戌時,人流更如海潮澎湃,不斷注入。笑聲、叫聲、無數攤位的叫賣聲彙成熱浪,随着兩岸花燈綿延亮起,将河水照得色澤斑斓。
戌時整,萬鼓齊擂,鎮壓了嘈雜的人群。一時間整條琳琅河鼓聲陣陣,響徹雲天。直到心被震得酥麻,鼓聲霎時整肅,人浪再次喧嘩,将期待推到頂點。
裝飾華麗、各具特色的花舫從上遊順水而下,有用金箔紙覆身的金玉良緣舟,藍鍛連成波浪的海上生平舟,鼓鼓飾以鮮花的百花齊放舟……舟與舟相隔十餘丈,遙相呼應又互不幹擾。
每艘花舫的頂部都有一方平台,每一方平台上都有一位争奇鬥豔的女子,在船上樂師的傾情演奏下載歌載舞,各顯神通。
“這個好,這個跳的好!花給這船!”
“再等等,說不定還有更美的!”
“你手裡花這麼多,每一艘扔一朵都足夠啦!”
“你們看後面這艘,此女腰肢纖細,四肢盡挑,一曲落人歌跳得極好,我投給這船吧!”
“還是這艘,藍色的,當得神女!兄弟們,投這艘啊!”
一路淌來,萬民齊動,沒有買花的看個熱鬧,手裡持花的就很煩惱,畢竟哪一艘花舫上的女子不美?哪一支舞不婀娜悅人?到底投給誰,真是煩人思考。
這麼看來,打頭陣的花舫不占便宜,最後幾艘也有些吃虧,便是居中那些最得人青睐,鮮花投了滿船。甚至有陰差陽錯的,花枝擲來,竟插在舞娘髻上、裙上。花魁們也不惱,媚眼如絲掃來,必引岸上猛浪如潮,鮮花扔得不要錢似的。
笑過鬧過,很多人手裡鮮花已空。
遠處,最後一艘花舫搖曳而來。
那一定是最後錄名的,才會排在最末。
如一夜狂歡,既有高潮,便有疲了乏了該結尾的時候,再看上一眼,今年的花魁長至宴便可落下尾聲。
前面的花舫迤逦遠去,衆人正想轉身離去,忽聽一種陌生曲調,婉轉悠揚,貼着水面鋪将過來。
那樂聲比前面衆多花舫響得多,更顯空靈,直擊人心,将整個河畔淨化一空。
人們駐足,争相往聲音來處望去,
視野裡,花舫上,一圈燭火搖搖曳曳,半明半昧的光影裡,一隻雀鳥若林間蘇醒。
拽地長裙潔白似雪,綴以成片的晶瑩羽毛,不食人間煙火的孔雀,在暗夜裡高貴冷豔。
指捏若雀首,一點一勾,孔雀高視闊步,又低下頭,望向潭水,孤芳自賞。
随着曲調開始密集,雀身三折,婀娜多姿。雙臂柔柔舒開,像水波蕩起漣漪。舞步點點細碎,若潺潺小溪般歡快。
那雀鳥于低處仰視衆生,柔美中透着剛強,妩媚中帶着高傲,開合自如,調動着觀者情緒随之起伏。
穿過人群密集處時,裙擺旋轉起來!是真正的孔雀開屏,仿若掙脫束縛,盡情釋放着它與生俱來的魅力。
人們從未看過這樣的舞蹈,天底下居然有人能徹底化身一隻靈雀。
人群沸騰起來,歡呼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