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走在不見天日的路上。
想邁步,前面沒有光,不知通向何方;後退,後面一片黑,空空蕩蕩。她蹲下痛哭,任憑心底聲音歎息:沒出息!什麼大不了,經曆了那麼多,怎麼到這裡就過不去?
是沒什麼大不了!可她就是冷,好冷,徹骨的冷。
不想停在原地,但此刻她實在不知該往哪裡去。
沒有希望。
隻剩絕望。
淚水淌了遍地,地面忽成泥沼,下身陷在松軟的爛泥裡,越來越往下去。
她恐懼掙紮,可四周除了黑暗,沒有力量可以拉扯她,隻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直到混沌中出現一道聲音。
那聲音親切、溫和,又充滿力量。
“你努力到現在,絕對不會放棄,絕對不會丢下我們,對不對?”
“栖真,你從來不是一個人,有很多人在意你、愛你、想要你的陪伴。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他們生命的意義。”
“栖真,醒醒!”
“栖真,Be a fighter!”
誰?
誰在叫她be a fighter?
這世上,居然還有人能将她奉為圭臬的話說出來給她聽?
一隻手破除黑暗伸到面前,仿佛抓住它,就能從泥沼中脫身。
抓住!
抓住它!
栖真,你從不放棄!
Be a fighter!
冬日暖陽,投灑着雪中送炭般的溫暖,栖真緩緩睜眼,在一圈金亮的光暈裡,看清了坐在床邊的男人。
他們四目相對,不過一眼,栖真便認出了面前人。
她覺得很奇怪,為何隻是一眼,她便知道他是誰?
———也或許這個場景,已在夢中出現過無數遍?
當初從城牆上一躍而下,這雙眼給了她希望;皇崖塔一箭穿心,又是這雙眼讓她絕望。
“啊!”一聲輕呼,來不及去想如何應對,她一把拉上被子,把自己蒙在裡面。可當黑暗罩頭,栖真才意識到這動作實在太孩子氣,太掉價!
被子外靜默一瞬,才響起男人聲音:“今日天氣正好,院中玉茗盛放,我在外面等你。”說罷走出屋去。
房内隻剩她一人了。
栖真探頭出來,面紅耳熱,深呼吸幾次才緩下砰砰亂跳的心髒。
她雙手抱頭煩惱不已,當真一點不想出去,但此刻她身體無恙,神志清醒,剛說be a fighter,怎能轉頭當起逃兵。
煩躁地下床,在鏡前整理一下儀容,做足心理建設才推門出去。
今天确實是個好天氣,滿園瑰紅的花在陽光下燦燦生姿,充滿朝氣。
廊下,茶幾加兩把藤椅,像素來如此搭配,以便此間主人在晴朗日子裡坐在此處喝茶聊天曬太陽,賞如火如荼的一園茶花。
風宿恒坐在椅上,低頭沏茶。茶幾邊一方紅泥小火爐,熱氣袅袅,悠遠綿長。他取一瓢茶葉,入壺出湯,将一隻華貴的流彩水晶杯輕輕推到對面,視線和門口的女子對上,做了個請的動作。
栖真上前坐下,不畏燙地輕抿一口,放下後,隻盯着杯中深紅色的茶水看。
風宿恒定定凝視她,笑了一下,問:“我這一杯,比起開物閣的如何?”
他嗓音渾厚磁性,語氣輕松,仿若久别重逢的好友玩笑一句。可這一句,石破天驚,道出很多,竟半點沒有再瞞的意思!
栖真别開眼,看向豔陽下的瑰紅:“各有千秋,隻看哪個對人胃口。”
風宿恒問:“栖真喜歡哪個?”
他大大方方直呼其名,惹人一陣心悸,栖真垂眼道:“開物閣的茶醇正直白,比不上大容王的濃郁百轉,太多滋味。”
風宿恒舉杯稍聞,輕啜一口,緩緩道:“佳茗細品才知其味,初初入口便一語道破的,都算不得上品。”
栖真微嗤:“陛下的茶确實上品,适合命硬的人喝。”
風宿恒一哂,索性将茶壺放回竈上煨着,把話頭交給她:“你必滿腹疑惑,盡管問,我知無不言。”
栖真反舒了眉頭,沉默喝茶。
“沒問題……才是最大的問題。”風宿恒好笑又頭痛,像看着耍脾氣的孩子,見她真不開口,隻得道:“便聽我說吧。”
日頭斜照,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分出明暗,她不熟悉的下半張臉在朗朗白日裡照得分明。男人本是器宇軒昂的長相,如今卻像受常年累月水滴石穿的磋磨,把外露的銳氣磨去七八。
“當年我扮容聘潛入大容,确是為了破壞結界拿下此地,但更重要的是,我想得到皇崖塔内的煉魂鼎。此鼎為天地神物,原乃辛豐國寶,被風千鹄偷去。我扮容聘期間和你說過諸多不實之言,但有一句是真的,此鼎可煉神識、聚魂魄,我要用它找一個對我來說極其重要的人。”
風宿恒看着滿園玉茗,陷入回憶:“……那日我從石林匆匆趕回,見一團火球正在攻擊皇崖塔,情急之下誤傷你。若知是你,我絕不可能射出那一箭!可惜大錯已鑄,無力回天。這些年我愧疚得很,隻求上蒼補予機會,能讓我乞得原諒。希望栖真千萬别對我心生畏懼,我有負于你,但并非兇殘之人……總之,一切是我過錯。”
他期盼地看過來,望有所回應,但栖真并不搭腔,隻是看花,在他轉眸待言之際,才沉聲開口:“那箭射死的是沈蘭珍,要道歉,不用對我。”
風宿恒沉吟片刻,道:“我把她葬在皇崖塔邊,每日看望,可我更感激她。”
為何感激,他不多加解釋,隻是言辭懇切道:“我知道,一箭穿心之疼刻骨銘心,絕非簡單兩句一筆勾銷。但今日見了,經年愧疚一定要表,還望栖真原諒。”
栖真道:“一将功成萬骨枯,陛下什麼身份,對手下亡魂都要經年愧疚?更談何原諒?”
她不妄自菲薄,也不妄自尊大,沈蘭珍憑其身份或許還有利用價值,而她,無根無底一縷孤魂,憑什麼在天之驕子眼中當得起這句原諒?
“我圖大容目的不純,但不代表過程中毫無真心。”風宿恒道:“與我生死與共的是你,不是沈蘭珍;日日夜夜,我到香在無心處教導的也是你,不是沈蘭珍;喊我一聲師父的還是你,不是沈蘭珍!在我心中,你從不是無足輕重之人。”
不是無足輕重,又是什麼?
栖真籲出口氣,到底緩和了些語氣:“陛下目的不純,我不也是?陛下幫忙救出凡心,我這個做母親的才該萬分感激。真要說,您并不虧欠我什麼,至于最後……”
風宿恒接道:“最後雖是誤傷,到底是我糊塗。”
栖真哼笑:“能活着和陛下說一句,沒關系,都過去了,也是奇迹。”
此話一種語氣能解讀出兩種意思,風宿恒自然聽得出來,但他從沒奢望輕易取得諒解。
“對,奇迹。”他低喃:“感謝上蒼。”
場面一時冷下去,栖真喝茶,一副說不問就不問的架勢。你願說你說,不願我也不求你說。風宿恒隻好繼續道:“這五年,我沒離開過大容。那日在神龍廟巧遇你來找小包子,我想出來相見,但你似乎并不願見我,才臨時想了辦法,我……”
栖真一扯嘴角,帶着嘲意打斷他:“凡心還小,确實,你讓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
風宿恒道:“你永遠是小包子心中最重要的人。”
栖真返身提起爐子,給他倒茶:“陛下救凡心,養他五年不曾虧待。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萬分感激。”
風宿恒不舉杯,目不轉睛盯着她:“謝完後呢?”
栖真道:“你道歉,我感謝,這杯喝完,一筆勾銷。”
風宿恒又問:“銷了之後呢?”
栖真轉開眼:“不耽誤陛下時間,自然各走各道。”
風宿恒道:“當真?”
栖真肩膀聳動,不着聲地哼道:“有何不當真?”
她冷得決然,眸中沒有太多外溢的情緒。風宿恒卻不以為杵,語氣平和道:“栖真敬的茶,我又怎會拒絕?一筆勾銷便一筆勾銷。”
說着舉杯一口飲盡,好像茶水是溫的一樣。
話到此處,栖真便欲起身,卻聽風宿恒道:“此地是玉茗山莊,我在南城的一處别業。栖真不問問小包子去哪裡了嗎?”
他似乎總想讓她開口問點什麼,之前撬不動她,自信這個問題可以。
果然,栖真問:“他在哪裡?”
風宿恒:“去駝暮山的路上。”
“什麼?”栖真四平八穩的表情終于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