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進去了,你去吧。”戦星流示意自己在院外等。
栖真獨自步入。
此地是王府裡的上廂房,院子起碼比栖真住的那個大一倍,園中亭台樓閣,小橋流水,空檔處植滿迎春花。許是前幾日雨水豐盛,枝上盛出花苞,瞧着是個春意到來的樣子。
有一大婢在門口迎候,說聲“随我來”,便将栖真引入室内,卻不在待客的廳堂停留,而是直往後進去。
待進卧房,大婢端個長腿圓凳放在中間,恭敬地小聲道:“公主近日起不來床,容顔憔悴,不是待客之道,隻得委屈您在此安坐,說上兩句。”
說罷轉入屏風,怕驚動人似的,低聲喚了聲“公主”,扶起床上女子,拿靠枕墊在她背後才告退出去。
栖真坐下,透過屏風往裡瞧,能見那女子輪廓,散着發,病恹恹靠着,面目什麼的一時瞧不清。
“屏風上……咳咳……是我家鄉草原。”
倒是慕真率先開口,語氣孱弱伴着咳,但聲音如黃鹂婉轉,煞是好聽。
她大概以為栖真适才盯着屏風看,所以有此一句。可栖真根本沒注意屏風上繡的什麼,經她一說才看了兩眼。
屏風上草原遼闊,遠處背着連綿群山,近處兩隻小羊吃草,是一幅天高地廣的好景象。
栖真道:“公主家鄉想必很美。”
“是很美。”慕真又咳兩聲,喘口氣,“栖真,我知道你,宿恒和我提過你,不用拘束,有什麼話盡管……盡管說。”
“公主節哀。宿恒的事…實在遺憾。”栖真頓了頓,繼續道:“作為他的朋友,我們都想盡些綿薄之力。辛豐北有座駝暮山,山上有個慕仙台,聚仙聖之異能,可回應世人所求。不知公主可想過去慕仙台上,求一求救回他的辦法?”
屏風後靜了許久才道:“活着的,叫救回;離世的,還能救回嗎?”
“這個……公主應該有切身體會。”栖真道:“他在這方面做過很好的榜樣。”
慕真道:“所以栖真也希望我能為他做到同樣地步?”
“不,我和世子都是他朋友,我們不能看您出事,也不會讓您出事。但是……若無需付出生命代價便能為他求得一絲生機,何妨一試?”
“不瞞你說……”慕真道:“這一條,我們已經試過了。”
栖真意外極了,“試過了?”
“是啊,駝暮山,去過的。”
“什麼時候?”
“兩個月前。”屏風後道:“他剛走那會兒……咳咳……就去過了。慕仙台也上過,隻得了四個字,天命難違。”
栖真皺眉,“敢問當時駝暮山何人接待?可知您所求之事?”
“見到的是逆塵長老……我想星流應該是……是跟他說過的。”
“世子去的?”
“對,星流去的。我……我無用,那時我實在是……”慕真說到這裡忍不住垂淚。
她一哭,栖真不好再問下去了。雖然不知道為何戦星流在她面前從未提過此事,但既然是戦星流去的駝暮山,待會兒出去問他便好了。
栖真喉頭凝澀,安慰道:“公主,宿恒泉下有知,想來總望您保重身體。”
“我知道……”慕真聲調柔柔弱弱,“他臨去前要了我的承諾,我給了承諾,自然要好好活着,不叫他不得安息。”
栖真擡頭将淚意憋回去,終是忍不住道:“栖真莽撞,有個請求不知當不當講。”
慕真用帕子擦了擦淚:“傷心人對傷心人,沒什麼話不能說。”
“據說慕仙台一人一生隻能求問一次。”栖真道:“我去過了,世子去過了,不知待公主身體康複,可願親自去蔔問一次?”
“我去一次,原本也是該的。”慕真道:“但……栖真,你别怪我……答案即出,再去一次,又有什麼意義?”
有什麼意義?
五個字怎麼聽怎麼刺耳,栖真默了一瞬,心下大恸,面上沒有顯露:“我隻是在想,您親自去問,和世子去問,答案興許不一樣,畢竟……”
畢竟宿恒為救你而死。
“但問題是一樣的。”慕真輕聲道。
無論誰去,問題都是那一個——如何讓人複生。
“我知道……是的。”栖真喃喃道,可她仍竭力勸說:“是一樣,但我想,有沒有哪怕萬分之一的可能,會因問的人不同而不同?”
“萬分之一的可能?”
“對,若有這樣的可能,我們就不能放棄!”栖真激動起來,身體前傾,隻坐了半個凳子。
床上一陣咳,好不容易咳完,才聽慕真道:“不了,栖真,我不去。”
對話至此,栖真不是沒聽出慕真不想去,可對方直截了當拒絕,還是讓她意外。
慕真幽幽歎息:“辛豐信奉神靈轉世,我愛他,便要放下執念,讓他盡得往生,我不想用自己的愛絆住宿恒轉世的腳步。”
“……”
“投不投胎,都是下輩子的事了!”栖真握拳,聲音苦澀,響上幾分:“這輩子還有機會,哪怕是微不足道一絲機會,為何不盡力試試呢?”
慕真捂住胸口,像是心痛,又像要竭力喘上一口氣,沉默良久才道:“你怪我也好,看不起我也罷,沒關系。”
“宿恒是我夫君,我對他有承諾。他走了,有些東西該我受着我受着,但這些不是你該受的。”她音色婉轉,即使話意重,語氣仍柔美。
“我知道宿恒重朋友,但栖真,今日走出這裡,你放下吧。”慕真道:“把自己日子過好,把兒子養育成人,至于以後……到了中元,若大家還沒忘記他,燒個護陰符也便罷了,我代宿恒在此謝過了。”
面對她的決絕,栖真心口發酸,把複雜的心緒咽下,不再多言。
出門前,慕真又咳上兩聲,輕聲喚住要出去的栖真:“我聽星流說,你想把麒麟穴給我,謝謝,但不用……宿恒留給我的夠多了,十輩子都用不完……”她喘息道:“等我身子好些……就回草原,宿恒也希望我回去。我還有姆媽,還有大哥,他們會照顧我。”
戦星流侯在院中來回踱步,見栖真出來,比想象中快,忙上來問:“怎樣?”
栖真轉眼瞧他:“世子上過駝暮山?”
戦星流原想邊走邊說,但見栖真站在照壁前不動,直勾勾看着他,也隻好站住,接過話頭道:“對,去過。”
“見了駝暮山上什麼人?”
“逆塵。”
“你跟他說是為求宿恒重生之法而來嗎?”
“當然,不說他也不讓我上慕仙台啊。”
栖真抿着青白的唇,看他半晌,才用不知嘲諷還是調侃的語氣問:“所以逆塵長老兩個月前,就知道宿恒去世了?”
“我明白你要問什麼。”戦星流深深看她一眼:“你在想,他早得悉,為何這次見了你們一點不意外,一字都不提,是嗎?”
栖真盯着他:“為何呢?”
戦星流苦笑:“栖真那麼聰明,想不通此節嗎?宿恒既然帶你上駝暮山,自然和逆塵知會過。來龍去脈,他都知道啊!”
說完這些,他有些緊張,仿佛在等待對方認可。
好在栖真隻是點了點頭,仿若釋懷。
戦星流終于放下心:“我陪你回去。慕真身體不好要靜養,我看你也需要。臉色太差了。”
“沒幾步路,我自己回。”栖真回頭瞅了眼慕真所在的屋子,又看了戦星流一眼,攏住披風,轉身走了。
戦星流不明白她臨去前那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什麼意思,可仔細琢磨,泰半是自己多疑,她應該沒什麼特别用意。
目視栖真遠去,背影再不得見,戦星流又在院門口站了許久。
若把見慕真這次也算上,他是眼睜睜看着她在短短四天裡接連遭受三次打擊,常人早垮得下不來床,但那身影仍然堅/挺,每一步都走得穩,仿佛體内有着堅韌不屈的定力和對命運永不低頭的傲意,支撐她一次次站起,将悲傷埋入心潭,将一個強大的人該有的體面展示給所有人看。
戦星流終究是佩服她的。
慢吞吞踱進院子,入了房,在床沿坐下,長籲口氣:“好了,走了。”
原本還病恹恹躺着的慕真一下爬起來,聲音充滿活力:“哎呀,沒露餡吧?”
戦星流道:“應該沒有,她若不信,早質問我。”
慕真拍着胸口,“吓死我了!她問我的時候,我心都要跳出來。”
“她跟你說什麼了?提到了駝暮山?”
慕真點頭:“是啊,她讓我上駝暮山為大殿下求一條生路。”
“你怎麼回的?”
慕真嬌嗔:“還能怎麼回,當然照夫君你教的回啊。”
這便把兩人對話原封不動複述一遍。
對于今日見面,他們多多少少有點信心。畢竟昨日演練大半宿,做足各種準備。
他們一早就想過,慕真沒上過駝暮,不能瞎謅,隻要栖真提起這點,就全數推給戦星流。她出去必會問起,便是給他機會打消她的疑慮。
一如現在這樣。
他們手裡的本子面面俱到,甚至連慕真生活的草原什麼樣、和宿恒怎麼結實、他臨終前交代過什麼,本子裡悉數都有。
照着演就行。
很多事就怕栖真不問,隻要問,是絕不可能找出破綻的!
誰知讓對了一晚詞的小夫妻郁悶的是,這些内容栖真一句沒問,很有種花大力氣溫習、結果拿到卷全沒考到的可惜心情。
但無論如何,總算過關!
兩人面面相觑……是過關了吧?
慕真靜了片刻,忽道:“好難受啊。”
戦星流抱她坐到腿上,給她揉胸口:“難受什麼?”
“她對大殿下好執着,反複想說服我上駝暮山。”慕真和戦星流十指相扣:“你卻堅持要我告訴她,她和他沒關系,更不必為他做任何事,因為她沒資格。”
慕真歎道:“真是飛刀子!換做我,聽心上人的心上人告知,我其實連為心上人悲傷的資格都沒有,我得多難堪、多嫉妒、多傷心。”
“是一劑猛藥。”戦星流将慕真手背舉到唇邊親了親:“會難堪,會嫉妒,但比起背負終生的愧疚,這些都是暫時的。讓她知道在這件事裡她隻是一個不相幹的人比什麼安慰都有用,這樣她才能最快速度走出來,好好過自己的生活去。”
慕真傷感極了,長歎道:“實在可惜……”
是啊,太可惜了!
為何一段世間至情,要用生離死别作結局?
戦星流在慕真懷裡吸了一口香,低喃道:“宿恒反複交代,絕不能讓栖真知道他以己為祭,用煉魂鼎湊回她的魂魄,才有五年後她的複生……宿恒,是為救她而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