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第十次治療,最近還做夢嗎?”
顧醫生看向躺在沙發上的女子,放低聲音和緩問。
為了讓治療對象進入放松狀态,沙發靠背已經調到最低,室内光線是黯淡的昏黃。
“還是一樣。”栖真雙手盡量舒展地放在兩側,慢慢說:“……也不太一樣,來得多了,躺在這裡就不怎麼緊張。”
顧醫生笑了一下,和善的眼睛微微彎起:“今天我們不說夢。有件事要告訴你,再過兩周我要離開申城,可能接下來一年裡不會回來。”
這消息讓栖真意外,轉頭看向他,啊了一聲。
“想問我去哪裡是嗎?”顧成笑起來,在栖真點頭後自問自答:“回沈海。”
顧醫生是沈海人,栖真一直都知道,她抿了抿唇,不知道說什麼才合适,隻是看着他。
顧醫生看懂她眼裡的意思,微笑道:“張醫生也很資深,我走前會和她做好交接,待會兒出去我帶你認下人。”
栖真移開視線,點了下頭。
顧成注視着躺在沙發裡的女孩,攤了攤手,問道:“栖真,我們認識大半年,你不問問我為什麼離開嗎?”
栖真垂下眼皮,乖巧地問:“顧醫生為什麼離開?”
中度人際交往障礙,症狀之一:沒辦法順暢地表達自己。
就像現在,他能看出栖真對他離開的在意,但不引導她問出來,她大概率不會開口。
顧成看了眼栖真的手——又在單手扣指甲皮。他知道她雖然在引導下問了出來,心裡還是很緊張。
“我愛的人在沈海等我回去。”顧成以拉家常的語氣說:“那邊的診所裝修好了,要人坐鎮。”
他有意用“我愛的人”這樣的字眼,而不是簡單的“女朋友”三個字,這樣的表述更容易觸發聽者對一些特殊情感的向往。
果然,椅子上的姑娘又抿了抿唇。
“時間過得很快!”顧醫生說:“我在申城五年了,該為自己的幸福努一把力。最近想着快要回去,渾身好像有用不完的勁,還有…特别想傾訴,想和人聊天。”
栖真微笑,“您的工作就是每天和人聊天。”
“那不一樣。”顧醫生也笑,“今天我們随便聊聊。”
果然,他的治療對象又笑了一下,投來一個友善的眼神。
從剛來診所時不願溝通、不想說話,到如今能給一個這樣的眼神,顧成知道這對栖真來說已經很不容易。
他抓住機會,像好友聊天般,把自己戀愛史說了一遍。不複雜的故事,但他不疾不徐地說,容易讓人對幸福産生一種切身的憧憬。
他發現栖真聽得很認真,舒展開的眉頭和嘴角都證明她确實在産生共情。
聽着别人的幸福,自己也想尋找幸福,這是人性!
故事講完,顧醫生沒有停頓,繼續道:“我每天早上醒來腦子裡就一個念頭,希望所有人都沒有煩惱,都能擁有幸福。你呢?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栖真仿佛還沉浸在他的故事裡,來不及做出反應,也沒有回答。
顧醫生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栖真,你也可以跟我說說你平時在想什麼。”
他試過很多次,每次治療都難以讓她開口談自己,可是,看,他都要走了,走之前還跟她分享了故事和想法。這種情況下,會讓對方少很多顧忌,更容易開口傾訴。
果然,沙發上的姑娘似乎不想這種輕松聊天的氛圍被打斷,下意識張了張口。
她在猶豫。
“沒關系,什麼都可以說。”顧醫生循循善誘:“我剛才說了,如果不是父親去世,前女友劈腿,我也不會想不開一個人來滬漂。那段經曆真的好喪,但我現在走出來了,再回頭去說,一點沒有說不出口,對不對?”
栖真笑,那笑有點像過渡,一面應和着顧成的話,一面當做自己接下去的開場白。
她将視線鎖在對面的書架上。
顧成的心理咨詢室放置着兩個貼牆的落地書架,一個擺滿文學書,心理學的專業書籍則占據另一個。照顧成自己的說法,進入這樣一個房間,會給人一種潛移默化的暗示——你的心理醫生很專業、有水平,你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他。
現在栖真的視線就落在其中一本書的書脊上,辨了辨,書脊上印刷的字是“百年孤獨”。
“我也想和顧醫生一樣。”栖真對着那四個字輕聲道。
說完這句,她像不知道怎麼往下說了,想了想才繼續:“最近我看了很多電視劇,馬上要考試了,沒什麼時間看電視,但晚上回到宿舍,我老是忍不住想看一會兒,因為裡面有感情。”
顧醫生挑了下眉,但這點小表示他隐藏得很好,他隻是靜靜地聽。
“我室友說,我總是看爛片,可我就是想看。”栖真說:“我知道裡面的感情,我是說母子、戀人、同事,那些感覺是演出來的,可是……可能就是因為演得不怎麼樣,所以我能看出這些感情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
“怎麼做出來?”
“嗯,就是……怎麼生成的,怎麼把它表現出來。”
顧醫生嗯了一聲。
栖真忽然道:“顧醫生,您回沈海結婚,會要孩子嗎?”
顧醫生笑了:“我都三十了,早晚要的吧。”
栖真也嗯了一聲,靜了很長時間,說:“我也想要。”
顧醫生再次挑眉,順着她的話問:“你想要孩子?你想要一個怎樣的孩子?”
“一個完全屬于我的孩子。”栖真嘴角微微翹起,“我想看着他從胚胎開始存在于這個世界,在我身體裡慢慢成長,由我把他帶到這個世界,然後一點點把他養大,讓他學東西,體會各種感情,然後也成為一個大人。”
顧醫生注意到她這段話裡連續用了兩次“這個世界”。
他在手上的硬闆表格裡快速記了一筆:“很多人都會有這種想法,生一個孩子是一件意義重大的事。”
栖真雙手掩面,好像很困擾:“我想要一個孩子,可我查了很多資料,都說孩子應該在一個父母雙全的環境裡長大,這樣對他身心有益,可我做不到!”
這一刻,作為普通人而非醫生,顧成對栖真糾結的點感到滑稽。
這女孩似乎感到很痛苦——為沒法找個男人組成家庭,生下孩子。
問題是,他的病人才十九歲,大一。
但是作為專業的心理醫生,顧成認為自己的患者剛才提了一個很重要的點。
“孩子”是一個符号,反應患者心中對“完美”的诠釋,而“完美”的對立面是“缺失”。他知道患者的觀念越偏離“正常”,離核心症結越接近。
于是他問:“能跟我說說那種感覺嗎?如果你有了自己的愛人,你們組建一個家庭,生下一個孩子,想到這樣的場景,你心裡是什麼感覺?”
栖真眉毛都揪緊:“我查過資料,生孩子是要接觸的吧?不行!我做不到,我不可能做到!”
顧醫生領會了一下她的意思,直白地問:“你是說,你不想和異性有親密的肢體接觸?”
栖真點頭:“是的,就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我做不到。我沒法想象那樣的場景。”
顧醫生問:“想到是什麼感覺?”
栖真說:“冒冷汗,胃疼,緊張…惡心。”
顧醫生在表格裡做了記錄,問:“上一次出現這種症狀是什麼時候?不是想象中,而是生活中發生過的,有嗎?”
栖真深呼吸幾次:“有。”
顧醫生坐直些,問:“能說說嗎?記得多少說多少。”
栖真又明顯吐息,感覺在積攢勇氣,一分鐘後她終于開口說:“來找你之前。”
顧醫生:“你是說……第一次來我們心理診所前?”
“是的。”
“之前多久?”
“十幾天吧。”
顧成挺起腰身坐直,直覺這次真能挖出些他一直想要了解的東西,“那就是今年三月份?”
栖真想了想:“大概吧,三月份……我記不太清了。那天下雨,雨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小。”
她好像在費力回憶那天雨到底是大還是小,這個信息應該不關鍵,但顧醫生沒有打斷她,他知道一旦一個人願意去回憶細節,就代表她開始有了傾訴欲。
“那天我站在路口,沒有傘……我就是站在那個路口。那裡有燈,人不多,對面有大樓……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栖真回憶。
這樣的表述有點怪,透着一種迷離,顧成豎起耳朵聽。
“我就跟人往前走,走過那條馬路,聽見有人尖叫,我被人卡着脖子扔進車裡。”
顧醫生驚了一下:“你說在路上,白天?”
“對。”栖真說:“在路上,白天。”
顧醫生嗯了一聲,記下來。
栖真:“我進去後,還有一個孩子。我是說還有一個男孩,也像我一樣被扔進車後座。車子開動,開得很快。”
“我們在車後座,被一個蒙面男人拿槍抵着,前面還有兩個人,也是兩個男的,一個在開車,一個在副駕。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那個孩子一直在哭。旁邊那個男人就打他,讓他閉嘴,叫他不許哭,可他還是一直哭。”
“車子開到一個地方,他們把我和孩子推下車,換了一輛車。那男孩喘得很厲害,呼吸不過來。我覺得不太好,我覺得那孩子大概快不行了。我就跟他們說能不能先救他,可是他們不聽。我聽見一個男人說,倒黴,怎麼揀到個哮喘的。還有一個說,不行就扔下去,反正還有一個。那孩子就一直跩着我的手,說姐姐救救我救救我。他很害怕,一直在說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