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醫生站起來倒了杯溫水,不想打斷栖真的回憶,可她狀态不太好,昏暗的光線下都能看見她眉頭皺緊,額頭沁出大片汗珠,肢體緊張僵硬。他不得不以遞水的方式做個簡單的幹預。
栖真道謝,接過杯子時手都在抖。
她喝了一口,放到旁邊的小茶幾上,重新躺下。
閉了閉眼繼續說:“他們一路開得很快,我看到了山,他們在往山裡開。後來天暗下來,車子停在沒有人的河邊。那個時候,那孩子臉色很不好,喘不上氣,一直都喘不上氣。一個男人說,停一停,把孩子處理掉。然後他們就把他拖下車。孩子拉着我,一隻手一直拉着我,我不想放開,可是他們……那個男人硬是把他拖下車,他們不讓我下,把我關在車裡。我就看到……看到……掐孩子的脖子……後面我不記得了,他們說我暈過去了……我是說救我的警察跟我說,我受刺激暈過去了。孩子沒救回來,警察趕到的時候直接把那些男人擊斃,隻救下我一個。”
顧醫生驚愕!
想象過自己的患者必定遭受過某種刺激,甚至暴力,但他真地沒想到她竟然是228銀行搶劫案裡的人質!
今年2月28日,華銅銀行搶劫案,三名歹徒劫持一名兒童一名女子做人質,逃逸130公裡進入澱湖區,最後在澱湖畔被特警包圍,當場擊斃。女子被救出,兒童遇害。
這則新聞當時鋪天蓋地,無人不知。
新聞報道裡沒有人質的照片和身份信息,隻說是路人。記得那時他還跟同事聊天說,擦,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被挾持做了人質,也太倒黴了!
當時張醫生怎麼回的?
是啊,香燒少了。
顧成真地想不到這個“香燒少了”的當事人,現在就坐在他面前!
栖真來診所大半年,從來沒有提過這事。
栖真還在繼續:“後來警察來看過我,那個警察說,你是我見過最冷靜的人質,比我們這些見慣生死的老刑警還冷靜!可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因為他們之前跟我說我暈過去了。”
杯子又遞到面前,這次栖真一口喝完,才将上頭的情緒慢慢平複。
再次躺回去,顧醫生注視着她,一字一句道:“栖真,那件事結束了,那是一個不太好的意外,但也僅僅隻是一個意外,那件事已經結束了。”
栖真的眼神并不迷茫,她甚至嘴角向上翹起,微笑道:“我知道,那是一個意外。”
“你長得很漂亮,你說你學習成績也很好,我覺得在你們大學應該會有很多男孩喜歡你,是不是?”顧醫生恢複輕松姿态,回到現實問題上。
“喜歡?”栖真呃了一聲,對這樣的問題她第一反應不是害羞,不是尴尬,而是細想。雖然顧成不明白,對此有什麼好細想的。
栖真問:“收到過信,信裡說愛我,這個算嗎?”
顧醫生笑,“算!但我感覺你大概一封沒收。”
栖真卻說:“我收了。”
顧醫生又挑眉:“所以,你覺得自己可以接受來自異性的愛慕,對嗎?”
“收了……就代表接受?”栖真像是有點吃驚,“那我以後不收了。我隻是覺得那些信寫得不錯,可以拿回去看看。”
顧醫生忍不住笑出聲,他見多了少根筋的直男,沒見過這麼直的“直女”,還怪可愛的。
“如果接受異性,比如你們班上的同學,做男朋友,你會是什麼感覺?”
類似的問題他剛才問過,但問得寬泛,現在他迂回地設定場景,希望她再回答一次。
沒想到栖真問:“就是做電視劇裡戀人間的那些事嗎?擁抱、親吻、□□?”
顧醫生汗,現在小年輕說話都這麼猛?但某種程度上說,她确實點出了他想要表達的意思。
“做不到!我大概…會吐吧。”栖真看着他的眼睛,還是給出一樣的回答:“做得到的話,我就不用糾結生孩子的問題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顧成心頭冒出一種特别奇怪的感覺——對方或許該把看心理醫生放在第二步。
第一步,她得花點時間惡補下常識。
是的,常識!
常識會告訴她,并不是她能接受異性,就可以随随便便找人生孩子的。
她才十九歲,大一!
啊,這是他今天第二次想到這一點了。
顧醫生低頭翻表格,他其實記得很清楚,隻是想再确認一下,于是快速瞄了眼栖真第一次來診所時填寫的信息記錄,問:“你是遇到那起事件後開始做夢的?”
栖真不确定地說:“算是吧,之前沒做過,那就是之後做的,可是……”
顧醫生:“嗯?”
栖真說:“我覺得我的夢,和這件事好像沒有多大關系。”
顧醫生放緩語氣:“能說說你的感覺嗎?為什麼你覺得這兩者沒有關系?”
栖真猶豫:“就是……感覺吧。”
顧醫生腦海裡形成一個快速判斷:持續性的怪夢、自閉、社交障礙、耽于幻想造成的常識偏離……是暴力挾持事件遺留的PTSD。
PTSD的确容易導緻夢中重複出現創傷場景,可栖真的夢裡又似乎沒有這起挾持事件的影子。
關于栖真的夢,她叙述過很多次。那夢境很怪異,像二次元。
那樣的夢……如果患者是重度網遊上瘾,完全說得過去。
問題是栖真說,她從沒玩過電子遊戲。
顧成把表格翻回首頁,看了眼“家人信息欄”。
父:過世
母:過世
其他親人:無
顧成心裡歎息,覺得憐惜。這女孩孤苦伶仃,出了那樣的事,身邊連個安慰的親人都沒有。難怪當初栖真第一次來求醫,給他的第一印象就非常矛盾。
她态度很拘謹,經常要想很久才能回答一個問題,這種遲鈍的表現甚至數次讓他們的對話進行不下去。
但顧成知道那不是害怕,一個人心裡害怕,是不可能用那種毫不躲閃的眼神看人的。
套用一句現在的網絡流行語,這女孩子給他的感覺就是“滿滿的破碎感,又向着光明掙紮”。
他擡腕看表,還有五分鐘今天的診療就要結束了,如果可以,他很想延長時間,但後面還排了兩個病人。
顧醫生輕輕拍了拍沙發扶手,說:“栖真,今天表現很好。把這些事說出來,有沒有覺得輕松點?”
他以為栖真會像往常那樣隻是點點頭——她經常用點頭或搖頭來表達自己。但這次對方卻說:“确實是。謝謝您,顧醫生。”
顧成微笑:“找人傾訴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作為獎勵,我給你三個建議。”
栖真坐起來,顧成看表的時候她也瞅了眼牆上的時鐘,知道時間不多了。
顧醫生:“你喜歡看電視劇,挺好,繼續看。不過我希望你每天看完,能跟室友說幾句感想。”
“感想?”
“就是今天你看的劇情給你什麼樣的感覺。我知道你在宿舍很少說話,但我希望你嘗試和室友溝通,就以你看的電視劇為話題,能做到嗎?”
栖真頓了頓,點頭。
顧醫生:“還有,你說你沒玩過電子遊戲,我希望你試着玩一下。不要單機版,要網絡遊戲。”他笑起來:“市面上好玩的網遊很多,挑一款你看得順眼的。”
栖真像在跟他确認:“怎樣算好玩?”
“就魔獸世界吧。”鑒于她看上去對網遊一竅不通,顧醫生直接給出建議。
他回身從旁邊的書桌上撕下便簽,快速寫了幾行字遞來:“咱們定個目标。”
栖真拿過來看:
1. 加入一個公會,成為公會裡無人不知的大人物;
2. 在遊戲裡找到三個願意和你一起做升級任務的朋友;
3. 積累副本經驗,直到你可以勝任副本指揮的角色。
栖真擡頭瞧他,完全看不懂什麼意思。
顧醫生笑着說:“你開始玩就知道了。但别上瘾,每天最多玩兩個小時。”
不懂的她可以查,于是栖真也跟着他笑,點頭。
顧醫生道:“這裡的心理治療你繼續,但我希望你每個月給我打次電話,跟我說說你的近況。當然,這個不收費。”
說着取回便簽,在背後寫下他的手機号碼。
這時響起敲門聲,顧成知道是秘書在提醒時間到,他應了一聲,最後問了栖真一個問題:“你覺得什麼事情可能會阻礙你完成這三個任務?”
栖真認真地想了想,配合道:“應該沒有。”
顧醫生笑,伸出手等着,而栖真看了兩秒他的手,吞咽一下,還是回握了。
“祝你一切順利。”顧成誠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