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容綻站定不走了。
有人提着格子燈來來去去;遠處茅廁和浴間外不少人排隊唠嗑;更遠處,理帳子的,說事兒的,孩子又笑又鬧跑來跑去的,偌大山巅比之前人氣得多。
可容綻一停步,身上的人氣就沒了,他沉下臉。
栖真意識到他要說什麼,心頭一聲哀嚎,别啊!
果聽容綻道:“是我欠考慮了。這些故事即出自有名有姓的文人之手,我們便不能拿來賣錢。”
“不拿來賣錢?”栖真急了:“人都上山了,明天就要開工了,不拿來賣錢,我們怎麼辦?”
錢,就是最現實的問題。
我想幫你們出,可你肯嗎?絮回肯嗎?
誰想容綻較真道:“不行。”
栖真就差舉手發誓:“阿綻,我跟你保證,天不知地不知。”
容綻臉色更差,掉頭就走。
栖真追上去:“阿綻!”
容綻竟能在她面前及時站定,輕聲道:“你知我知。”說完又要走。
栖真生怕他回去真跟絮回說這生意不做了,那她一番心血豈非打水漂。
“别别别走。”栖真拉他袖子:“聽我說……”
容綻隻好再次站定,他知道自己衣袖被拉住,可也沒抽回來,隻是道:“你說。”
栖真深深深呼吸,躊躇着說不出口。
容綻等着,半天沒聽對方吱聲,隻好又道了一聲:“說啊。”
栖真終于脫口:“是我寫的,都是我寫的!”
說這話時,栖真愧到臉頰發燙,心裡的小人人窮拜了。
古聖先賢們,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剽竊你們大作,是我恬不知恥!
面上,栖真索性把心一橫:“梁祝和西遊記是我寫的,誡子書、陋室銘、定風波也是我寫的。你根本不用擔心署名問題,我說署什麼名就署什麼名。”
誰知容綻聽聞,靜了片刻道:“那三篇文不像出自同一人手。《誡子書》該是一位老父勸勉子嗣勤學立志,從淡泊甯靜中修身養性,偏靜戒躁,你沒孩子,怎會去寫什麼誡子家訓?而寫《陋室銘》者,内心強大到超凡脫俗、不以凡塵為限,不以得失為杵。《定風波》,更是非曆經坎坷而至了悟、非看透世情而至通達之人不能寫就,怎麼可能是你寫的呢?”
他徐徐道來,把栖真羞到無地自容。
栖真承認自己不懂古文。
過去上學,她就對詩詞歌賦這些東西不感冒,怎麼學都不懂作品好在哪兒,讓她背誦更是一場災難。
幸虧在重離那兒得了獲取知識的捷徑,她才想借詩托意,将那些無法宣之于口的歉意和安慰借詩詞、借教孩子向容綻表達。
她看了那本文集裡的賞析部分,選的都是勵志向上的、帶有積極意義的作品。
這些文字千古流傳,自然是因為文中感化人心的力量影響一代又一代人,她相信容綻讀後一定會有所啟發,對如今落魄的境遇生出些釋懷和豁達。
誰知她想勸他看開,他卻把她看穿。
容綻那番話,擺明就是說她資曆淺、閱曆不夠,不至于達到超凡脫俗、了悟通達的境界,更沒有淡泊甯靜的品性,所以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文章。
偏偏,對!
他特麼說得都對!
可栖真就是覺得委屈死了。
沒想到用以勸慰容綻的詩,他居然掉過頭拿來說她的不是;她沒想到自己心心念念想幫他們賺錢,一番籌謀居然被容綻的清高扔在地上摩擦。
她今晚腦子抽了嗎?
為啥非把署不署名的事捅給容綻知道呢?
現下他一表态,她到底該繼續狡辯文是自己寫的,還是索性放棄、承認撒謊?是當今晚的事沒發生過,從此繞過容綻搞文化輸出,還是想辦法說服他繼續走這條路?
一時間,栖真也不知怎麼辦好了。
容綻完全沒貶低人的意思,他就是說下三篇文給他的感覺,可一說完對面一片死寂,他徒然意識到自己造次。
正想開口澄清,便聽對面傳來極隐忍的一聲鼻吸。
容綻一吓,怎麼了?不由吞咽道:“我沒……”
不想聽他用手術刀般冷靜的語氣說事了,一點沒錯!她就是遠沒到超凡脫俗的境界,才會被兩句話激得情緒失控。
栖真拂袖而去。
容綻聽聲音遠去,像被定身般動彈不得。
上次她也被山遙氣跑過,可那時兩人好歹還一通吼,怎麼輪到他,她就一言不發,直接被氣跑呢?
容綻一時腦中紛雜,什麼聲音都有。
就在他心煩意亂時,那聲音又跑回來,回到他身邊,道:“我陪你回去。”
是想起他适才說的,要依靠她話音認路的事嗎?所以她發現自己一跑,他就失了規尺,隻能做個真正的瞎子待在原地?
容綻随之往回走,聽栖真說:“阿綻,今晚大家都有點累,你先别和人說生意不做之類的話,我們明天再議好嗎?”
容綻想,她大概是氣到想一走了之的,回來,隻是為了維護一個瞎子可憐的自尊。
他想解釋,或随便說點什麼,可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居然一路都沒開口。
直到被送回營地,交給闌珊為止。
然後她走了。
那一晚無論容綻怎麼聽,都沒在營地裡捕捉到半點栖真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