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栖真道:“不過每日隻得午時一點時間,兩樣都學,你們一點休息都沒有了。”
阿闖連連搖頭:“不用休息,我們隻想學。”
栖真便從執筆教起,給他們演示“一”字如何起筆收尾。三人在褲子上淨擦手,明明洗得很幹淨仍不敢提筆。見栖真舉筆等他們,眼神是溫暖鼓勵的,才敢拿起來。
拿起來,又不敢落筆,個個對着桌上的白紙躊躇。
最後還是阿闖道:“小姐,我們付不起束脩,就,就不寫那麼好的紙了吧,别浪費了。”
栖真笑道:“不收你們束脩,寫就是了。”
她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特别的話,誰知阿闖聽完,眼眶都紅了。
栖真一笑,鼓勵兩句,便認真教起來。
一個時辰很快過去,臨要上工,她道:“你們若願意,随時可以來這裡用紙筆練習,你們是受歡迎的。”
阿闖三人雖是零基礎,畢竟是大人,自制力比孩子強很多,抓住機會就鉚足勁學。
很快栖真就發覺焘興和洪柱對數字敏感,不過幾天功夫就把一百以内加減法掌握熟練,她便讓聶靈鸢來教他們打算盤。
阿闖則是三人裡悟性最高、最用功的,每天不僅練栖真教的字,連弟子規也從白丁那兒讨來。每晚亥時下工,洗個手擦把臉就來教學區練。栖真指點過他幾次,跟他說不用把字寫那麼小,不用密密麻麻寫滿才換紙。
他隻是笑笑,說能省一張是一張。
所以這段時日來,每當山頭響起漢子們辛勤勞作後此起彼伏的呼噜聲時,教學區還亮着燈。
阿闖安安靜靜寫字,而不遠處,柳絮回安安靜靜刺繡。
又賣出去兩幅繡品,賺了七千兩銀子,加上之前五千兩,便是一萬兩千兩。茶館的分成和《梁祝》書籍的分成還有六千兩,栖真這邊出的也不少,加起來差不多三萬兩。
這個入賬速度,大大超過五年來任何時刻。
怎奈現下開銷大,聶靈算的三萬三千量還隻是房子開支,若把山上每日吃食和工錢加起來,四萬兩都不止。
自從阿月拿起繡針,兩人配合無間,進度快很多。但刺繡是個精細活,太耗時間,她隻能趁大夥兒睡了,點上兩盞格子燈,再悄悄多繡一點。
日子比以前好了,就舍不得它倒退。柳絮回想着無論怎樣都得多賺些,等房子造完還能買些家什,改進夥食,甚至……看能不能托阿暢問問,五湖四海有沒有更好的醫者,或仙丹妙藥,能治阿綻的眼疾。
一想到阿綻,柳絮回手裡的繡針就戳不下去了。
暈黃的燈光裡,一滴淚水掉在繡帕上,她趕緊提燈湊近,小心翼翼用衣袖将淚漬吸幹。
阿闖每晚練字,都會看到主家這位叫阿絮的小姐在刺繡。
雖然有兩盞格子燈照着,到底不比白日天光,經常見她繡一會兒停手揉揉眼,繡一會兒活動下腕。
他倆從未說過話,每晚各占一邊,各做其事。可阿闖在其他工匠閑聊時聽說過,這位小姐是主家那邊領頭的,是他們的頂梁柱,負責賺家底的。
阿闖覺得這女人真厲害,也不容易。
其實誰活着,都不容易。
所以這日他聽到動靜一擡頭,發現她悄悄落淚,不知為何,心像被針輕輕紮了一下。趁她起身去茅廁,忙把自己那盞格子燈放到繡架前的方桌上。
阿闖睡前想,有三盞燈照着,那雙好看的眼睛就不會再疼到流淚了吧。
學習這事,有人開頭,便有人學樣。
看着阿闖、焘興、洪柱每日用功,漸漸地也有别的匠人跑來問能不能一起學,其中就有小花子和小木匠的爹趙四和阿嶽的爹莫生。有的人圖新鮮,學了兩天沒興緻便不來了;有的實在覺得難,提筆就發暈,自認不是讀書的料便放棄了。趙四和莫生卻一直堅持下來。
栖真也不多說什麼,願意來的教,放棄的也不苛責。
她心裡盤算着事,遇五月初是中土傳說中工匠鼻祖魯達的壽誕,于是和絮回商量,午膳時在山頭擺了六桌席面。
所有人看着桌上一盆盆生肉生菜,不知主家賣什麼關子。
待人坐定,栖真讓人端上六個碳爐,每桌放一個,每隻爐上置了大鍋。
“一個月來辛苦大家,每日早起晚睡、勞心勞力,今日借着魯達壽誕,給大家整一頓好的。”
栖真指沸騰的鍋:“這叫火鍋,把菜往裡涮,想吃什麼自己選,這裡……”又指單辟的桌台:“芝麻醬、腐乳、醬油、蒜泥、醬油、辣椒……想什麼調料,自己挑。”
看下面的人有點懵,她返回主桌,演示火鍋怎麼吃。大家看一眼就明白了,紛紛動手,打料的打料,涮鍋的涮鍋,場面熱絡起來。
首次以這方式吃東西,大夥兒都覺得新鮮,吃得汗流浃背,越吃越上瘾。
栖真一面吃一面問柳絮回:“覺得這吃法怎樣?”
絮回剛涮了肉進去,分給衆人,笑道:“令尊好解頤,想出這種吃法,确實有趣。”
栖真道:“家父想法素來多,除了桌上這般大鍋,還有将鍋一分為二,一邊素湯一邊辣湯的鴛鴦鍋;或劃成九格的九宮格,還有一人一小鍋單涮的。你們覺得如果中土有人開出火鍋店,生意會不會好?”
英邁碗裡調了辣,說話有點大舌頭:“一定生膩爆棚。”
“在家吃吃倒也罷了。”絮回想了想道:“下館子時一看端上來的都是生菜,和他們自個兒買菜回家吃有什麼差别呢?”
“阿絮提了個好問題。”栖真真心覺得這姑娘是會思考的,便指桌上一盤快幹完的魚丸道:“首先,火鍋店食材并非全都無需加工,像這魚肉做的丸子,蝦肉做的蝦滑,趙家和莫家嬸子做一早上才出這麼點,一般人家裡弄要費些功夫的。這樣的菜,火鍋食譜上有很多。”
“其次,火鍋力求新鮮。活蝦往下扔,撈起來個個甜。羊肉牛肉鴨血豬腦生地端上桌,涮到變色就入嘴,還有比這更新鮮的吃法嗎?有人吃刀工,有人品味道,自然也會有人圖新鮮下館子。”
“再次,很重要的一點。火鍋就是你往裡涮點菜,他往裡撿筷子,誰都能撥盤肉進去分着吃,不比吃酒席放松歡快得多?火鍋更能拉進人與人的距離。不是說不能在家吃,可既然這吃法更熱絡人,自然首選堂吃。”
栖真說得停不下來,一低頭面前盤中又堆成小山,一看就是身邊人的手筆。她笑着吃了一口,繼續道:
“以上是對食客而言。對店家來說,火鍋店和傳統館子最大的差别是無、需、大、廚!一家飯館的大廚是老闆自己,意味生意做不大;若雇人,掌勺的便是人工裡最貴的,難伺候,東家得捧着。火鍋店就沒這問題。隻要備食材,事先制作,照定好的标準來,做事的是張三還是李四差别不大。人家得找好廚子才能拓店,你雇到人便能開,哪個占優?”
“最最重要的是,火鍋于中土還是新鮮事物。創業要創新,創新固然需要試錯,成功卻是一鳴驚人。火鍋大家喜不喜歡,看看今日在場衆人的反饋便知。”
英邁道:“你這首先、其次、再次的,莫非你想開火鍋店?”
栖真笑道:“我想說服你們和我一起開。”
這話一出,一桌人都停了筷。英邁不敢置信:“你要我們跟你一起開店?”
“我大概知道你們顧慮。”栖真道:“阿絮和阿月如今能靠刺繡賺銀子,也算衣食無憂,有必要去開店嗎?況且開店意味着要下山,要抛頭露面,于大家總是冒險。”
栖真環視一圈,道:“阿絮和阿月确實可以靠刺繡賺錢,但這生意,賺再多都是辛苦錢。但凡她們身體抱恙,這賺錢法子就斷了。”
“最好的賺錢模式永遠是你睡着的時候錢都進兜裡。開店确實需要投精力,一開始投的精力甚至比刺繡不知多多少。可我們不是要自己坐堂,而是把開店經驗形成行之有效的規章,找人當店長,以合股方式讓人負責單店生意。我們要把這套模式複制到一家又一家店去,拿分紅就行。想下五年後,你們更願靠絮回每日熬夜刺繡讨生活,還是願意在中土開出五十家店面,靠源源不斷的分紅過活?”
她這麼一說,桌上驚詫的表情淡下去,更多在思考,尤其是柳絮回。
“至于安全問題,上面已經答了。店長找人當,夥計當地雇,我們是需要下山,找店面、雇人、找食材提供者,也就是‘供應商’。但大家可以喬裝,或讓阿暢找人随身保護。若實在不想下,也可以培養人,讓别人跑腿。規避危險的方法有一百種,但重要的是,現下我們得想明白自己要做什麼選擇。”
栖真最後道:“家父曾說,若火鍋店得以開遍中土,該當何等樂趣!我素日記着此話,可憐他已看不到這番景象。如今我有了你們,想着有無可能合作一把。即了我心願,大夥兒也能開創一番事業,何樂不為呢?”
這日夜間,絮回刺繡時對栖真道:“你好厲害,說的話總那麼讓人心動,可刺繡我懂,開店我真不懂。”
天氣漸熱,山上蚊蟲多了,栖真在線盤裡點了驅蟲香,回桌前畫教案的思維導圖,道:“家父興趣廣博,于此有些研究。你感興趣,我可以給你講講。”
“阿絮,不懂的可以學,大夥兒還年輕,怕什麼?”燈火下,栖真目光灼灼:“過去天生錦衣玉食,未來憑幾飛黃騰達。命運已然不公,我們還不與天掙命?”
背後,工地上立梁柱的号子聲此起彼伏,絮回充耳不聞,全然被栖真的話擊地心潮起伏,連手中繡活都忘了。
若說午膳時栖真一番話隻是惹人心動,此刻她竟覺縱使前途坎坷,也要殺出一條血路。
他們天生貴胄,憑什麼被打成過街老鼠,過着屎坑裡的生活?今日有此契機必要抓住,還衆人一個錦衣玉食的未來。
“好,跟你闖!”絮回道:“還請栖真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