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也可能那會兒剛在陌生地落腳,一切還不熟悉。”
容綻靜了片刻,心想能問出這個問題得有兩個條件,一是過去栖真一直在注意他,二是如今也是。
否則她怎能察覺他比過去能聽?
他身上的變化,連一直貼身伺候的闌珊都未察覺,諸多人中,也隻有栖真會問。
“自從住到這裡……”容綻啟口:“心境和之前大不同了。”
自從被柳絮回他們救出地牢,他有大半年時間消沉到自我封閉,後面好不容易振作起來,又是接二連三的逃亡和生活重擔。再至一年前中毒粉雙目失明,眼疾的苦痛折磨得他夜不能寐,無論黑夜白晝,于他皆是統一的極緻黑暗。整整五年來,他從未睡過一個好覺,那顆緊繃的、憤恨的心也從未有過一刻舒坦。
直到入了大荒流。
原是為了逃避追殺才铤而走險入大荒流暫避,沒想到遇上群狼,被迫逃上荒山。
後遇慕容生子,所有人都走不了。
那時他疲憊到極點,完全是一顆随波逐流的心,根本沒想過會在此安家,沒想過會遇上栖真這樣一個給他們帶來全新生活的陌生人;更沒想到這女子能憑一己之力,在他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逼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
真要說,世間奇女子也是有的。
撇開深仇大恨不說,最近閑暇時他也會枯坐,以全新視野回想一遍那個附身沈蘭珍的女子。
恨自然是極恨,可越回想,越在一地碎渣中覺出幾分别樣滋味來。
這女子包藏禍心、圖謀不軌,但有些作為到也不失迷糊可愛。譬如碧淨殺魄池的強吻、護神大殿上抄烏龍詩,再譬如去神明大宮一路上各種小表情和小動作。
他這輩子也沒接觸過幾個女人,想得多了,難免做起比較,竟覺身邊的栖真倒和那人在性格上有幾分相像。
當初在大荒流幫扶衆人逃離狼口上山的果敢,之後生活上貼心的照顧,懂得又極多,尤其兩人身上那種熱情中帶着迷糊,時不時冒出點小可愛的感覺,簡直如出一轍。
想到這裡,容綻接着道:“我确實有些不同。”
栖真問:“什麼不同?”
容綻一頓,道:“小秘密,若成了,再告訴你。”
“嘿。”栖真随意撿了顆碎石往水中扔,笑道:“阿綻還有小秘密,那你把秘密守好了。若成了,第一時間和阿絮說。”
容綻道:“說你的構想吧。”
栖真拍了拍手上灰:“照我們時下進度,再學半個月弟子規便教完了。我已開始寫後面的教材。大家作文,講究工仗,如何用韻也是重中之重,是以這第二部教材,聲律啟蒙,教的便是這個。”
“但是阿綻,我覺得所謂蒙學,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重點還得培養孩子自己閱讀的能力和主動探究的心。之前我讓阿暢下山搜羅一圈,想看看如今大容私塾到底教什麼,可發現根本沒有統一的教材,全是私塾先生們各憑本事教,大多教孩童認兩個字,能做幾首歪詩便算成功。他帶回來的那些個《童蒙雜記》和《八言經》什麼的,晦澀難懂,扣着字眼一句句看也不知什麼意思。我覺得學習這件事,應該是一個體系,可以讓置身其中的人一步步往上走,既不能一步登天,也不能學了半天還在原地。可如何重塑這個體系,真是大工程,比造房子難多了!”
容綻道:“但栖真心裡有譜。”
他就是對栖真有種莫名的信心,就是覺得這些東西對她而言都不是難事,所以很肯定的語氣說出這句。
“阿綻,你聽聽,這一套在大容是否可行。”栖真道:“五到十三歲的孩子應該接受基礎教育,每一年為一級,一共九級。在這九年中,孩子要完成通識教育,會寫字,能閱讀,會算數,懂常識,以及懂得基本的物演之理。十三歲後很多窮人家的孩子都得外出謀生,可是謀生不代表教育中斷,若他們還能在一些學宮裡學到更多謀生技能,甚至更高端的學科,那對他們的終生将極其有益。試想一個國家若人人能活到老、學到老,這個國家将何其強盛!”
“然後是學什麼。我知道大容過去以詩文立國。可一個國家要昌盛,首先得發展科技、發展商業。人人會念兩句詩,可人人餓着肚子讨生活,那詩文對百姓的意義又是什麼呢,積貧積弱時自我安慰的白月光嗎?縱觀整個大容,科技和商業方面的教育全然沒有,但是千萬别小觑這兩項,大容雖小,但隻要這兩項是強盛的,就足以傲立群雄,無人敢犯,所以得在我們的教育體系中加入這些内容。”
“若有朝一日,大容可以做到每個城鎮都有學校,每個孩子都能免費入學,有統一的教材,有受過培訓的老師施以教學,天下将有多少人會因此改變命運,無論政壇還是商界,無論農業還是工業,都有比現在多得多的人才可用,他們可以在各自的領域開墾挖掘,這個國家的發展速度便會數倍、甚至幾十倍于當下,興許不過幾十年,整個國家便會改頭換面。”
“阿綻,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栖真道:“你一定覺得我想得太多,力量卻太渺小,别說什麼讓每個城鎮都有學校,便是教教山上這八個孩子,都花去我倆那麼多精力。且無權無勢的一幫人,何言改變大容,改變天下?可我想的是,我們現在不要為教而教,我們得編寫教材,完善體系,不僅要做給孩子的那套,還要完善師訓的教案。這兩項絕非一朝一夕之功,可萬一未來我們各方實力大長呢,或者萬一未來我們有機會和當朝合作呢?我對廟堂上那套不感興趣,但若能為天下的孩子們做點事,我又是極願意的。我相信機會永遠隻給有準備的人,以前我也過得颠沛流離,即便有這樣的設想,也隻能是空想。如今我有了安定的生活,有了你們,才敢把夢想拾起,隻望阿綻不要笑話我才好。”
樹枝斑駁的影子投在白花花的溪面,耳邊是溪水悅耳的流淌聲。
容綻便在這樣悅耳的水聲中開口道:“栖真,你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啊?”
“我在後悔。”容綻道:“為何當初我還是大容皇子時沒有認識你。”
“認識又如何?”栖真哈哈笑,随手撿起一塊石子打了個水瓢:“你那時,隻怕是聽不進這番話的。”
容綻略偏頭,半晌才低聲道:“你說得沒錯,那時的我,确實……”
曾經有人說他活得古闆,還說若每個人都踏步不前,世間不會變得更好,人生在世原本就有無限種可能。
但那時的他,是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人,得經曆些事,吃過些苦,才能擺脫孤陋寡聞、坐井觀天、剛愎自用。
容綻面上綻出笑容,那是渾身通透後堅定的笑:“不說廢話,你的設想我很支持,你的夢想也是我的夢想,這便把精力放在如何實現夢想上吧。于我看來,有三件事是我們時下得商定的,第一,目标為何;第二,如何分工;第三,照你在創業課上教的,列進度表。”
兩人當下就這三樣細細說定,最後也說好回去得落到案頭。
臨走前,容綻起身,忽然道:“栖真水瓢打得不錯,最多可以扔幾個?”
栖真想了想:“二十四、五個吧。”
容綻笑了一下,道:“走,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