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懿鸾從來不曾料到,再一次聽到謝恂的名字,會是在這般棘手的狀況下。
眼下是靖平十八年的初秋,距離大利王朝派出征南之師已經過去兩年。朝廷獲悉最新戰果,征南将軍伏燊率領副将謝恂掃平了南羅國在邊境的殘餘勢力,南羅王歸降。戰事已了,而為保戰後安甯,主帥伏燊留在南境鎮守,副将謝恂不日即将凱旋回朝。
皇帝令禦書台拟賀表一封,以示嘉獎。
谕旨一下,禦書台卻人人皆道這是個燙手山芋。
女史蕭懿鸾時不時聽見同僚們在前後院嘀咕——
“陛下原本并未打算要嘉獎謝恂,是丞相大人上書建議之後,陛下才下了這個谕旨。”
“這麼說,陛下是對謝将軍有所不滿嗎?”
“可不是嘛,伏将軍和謝将軍出征兩年,打了勝仗是不假,但陛下派人加急傳達的軍令他們一概不聽,說什麼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如何使得?陛下怎會不生氣?”
“聽說陛下是希望伏将軍回來的,沒想到最後是謝将軍回來。”
……
自古以來,統兵者一旦被當權者忌憚,不管有無異心,最後都要背負着功高震主的罪名,福禍難料。
禦書台的人都清楚,若不想違背聖意,便要在賀表上多費心,文辭中既要體現出皇恩浩蕩,又要讓那謝恂領會到陛下的不滿,以示警醒。
這個程度實在難以把握,稍有差池,負責拟這封賀表的人,一來惹怒陛下,二來得罪謝恂和他身後的伏燊。再倒黴一點,說不定還會被幾方記恨報複。
聰明人當然誰也不得罪,因此資曆深厚的主事紛紛聲稱公務繁忙,抽不開身去拟這封賀表。
蕭懿鸾卻沒得選,她入禦書台短短兩年,無資曆無背景,這兩年來,别人不願做的苦差她去做,别人不願下的苦功她去努力,隻盼望有朝一日能在禦書台出人頭地。
然後憑俸祿在京城置一所自己的宅院,再也不寄人籬下。
給謝恂寫賀表的苦差自然而然落在蕭懿鸾身上,禦書台主事楊琉還假意安慰說:“放心,你是女史,就算寫的不好謝将軍也不會怪你。”
蕭懿鸾白了一眼,心道:瞧不起誰呢?
她難道矮人一等?她的文采又不是拿不出手,寫一封賀表還不是綽綽有餘,更何況,謝恂跟她還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呢。
蕭懿鸾自信滿滿地接下這個任務,然而真正準備下筆時,才發覺這件事比以往任何差事都難辦,自己也絕對不是最好人選。
說來慚愧,蕭懿鸾在禦書台一直自稱尚未婚配,實際上她已經嫁為人婦了,郎君便是那位打了勝仗即将回京的謝恂。
這事還要從蕭懿鸾的身世說起,蕭懿鸾出生在鄉裡的讀書人家,父親是私塾先生,幼年時鄉裡發生瘟疫,幾十口人殒命,蕭懿鸾的雙親皆在其中。好在蕭懿鸾還有一個叔父在京城為官,族人便将她送到京城的叔父家中寄養。
叔父蕭齡隻是兵部一個佐吏,因寫得一手好字,得到前任護國将軍謝稹賞識,這位謝稹便是謝恂的父親。因兩家素有來往,蕭懿鸾十二歲時便由叔父做主,與十四歲的謝家公子謝恂訂下婚約。
訂婚自然是蕭家高攀了,叔父和嬸娘一直琢磨着早日将蕭懿鸾送到謝家,然而天不遂人願,蕭懿鸾十四歲那年,護國将軍謝稹舊傷複發,無藥可醫,不久後離世。
叔父蕭齡去謝家吊唁,順便跟謝老夫人提起先前婚約一事,謝家老夫人以謝恂需守孝三年為由,閉口不談此事。
叔父和嬸娘一度擔心謝家老夫人不會再認這門親,對蕭懿鸾的态度愈發冷淡,蕭懿鸾小心翼翼地在叔父家待到十七歲。
最近這兩年的事,蕭懿鸾記憶清晰,回想起來隻歎造化弄人。
前年春,南境告急,久經沙場的老将伏燊被朝廷拜為征南将軍,一直被視為後起之秀的謝恂則成了伏燊的副将。留給朝廷的時間并不多,兵符下發後二人便要率軍迅速應戰。
謝老夫人想讓謝恂出征前留下子嗣,這才想起曾和蕭家訂過婚約。當時蕭懿鸾剛剛參加禦書台的女史選拔,還不知道結果如何,為了給自己多一個選擇,便依叔父之命媒妁之言嫁到謝家。
婚禮十分倉促,也很寒酸,仔細想來那都不能算是一場婚禮,因為謝家不想聲張,連宴請賓客都免了。為了掩人耳目,當時謝家大宅沒做什麼裝點,隻将謝恂的屋子布置成了婚房的模樣。
婚禮在黃昏時舉行,蕭懿鸾隔着團扇瞥見了謝恂的身影,他舉止翩翩,背脊如劍,随風輕揚的衣襟下,有一股頂天立地的英氣散溢開來。
她恍惚中忽然有種預感,這樣的人出征去南境,一定能旗開得勝。
那晚蕭懿鸾稀裡糊塗被送入洞房,南境軍情已經十萬火急,她剛剛放下手中團扇,謝恂的家将便來到門外禀告。
“将軍,伏将軍派人來請。”
燭光映照下,謝恂握拳猶豫,蕭懿鸾望着那張陌生的臉龐,心裡略一怔愣,随後深明大義道:“去吧。”
謝恂眉形鋒利,豐神俊朗,微垂的眼睫在眸底掃下一片陰翳。他擡起手心,輕拍了一下蕭懿鸾的手背,細語道:“那你等我。”
他剛走到門口又轉身匆匆折返回來,清澈的眼神緊緊對牢她,蕭懿鸾正要詢問,隻見他遞過來一枚玉指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