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寺是京城郊外一座頗有些不同的寺廟。
今上登基後,将其圈為皇家寺廟,又不許京中貴人們去供奉。别的名刹,自有人間香火供奉,白雲寺卻不開廟門不受民間香火。
若說帝王重視呢,偏隻在登基後的前幾年出入幾次,後面就似全然遺忘,再未提起。
按理說皇家寺院,自有撥款補貼,但人眼勢力,皇帝再無幸臨,那補貼幾經刻薄,自然也就寥寥無幾。
如此一好好的皇家寺廟,隻大殿三間,後殿三間,占地不廣,人員不豐。
廟裡原有十幾個和尚,幾十年來死走逃亡傷,如今隻留下方丈惠覺,帶着三五個徒弟,侍弄兩三畝田地,算自耕自作,别成一方天地了。
永安侯早早等在宮門外伴駕。帝王簡行,一應儀仗俱減。和帝乘馬車出了宮門,撩開車簾隻似笑非笑看他一眼。等到白雲寺外下了車,永安侯上前請安見禮,和帝打量着他。
“我先還懷疑你是遭人蒙騙,如今看你神色,你倒是全都知情,隻瞞着朕行事了?”
蘇鳴之與和帝差不多年紀,早年征戰傷了底子,華發早生,蒼老畢現,看上去不似同齡人,倒似比皇帝年長二十有餘。
白雲寺山門外有株百年銀柳,剛發新芽,嫩綠可人。蘇鳴之站定的地方,有柳枝垂下,落在他的肩頭。光線透過樹影落在他面頰上,投映出帶着怆然的蒼涼。
他畢恭畢敬。
“臣自知萬死難辭。隻求陛下開恩,念在蘇顯與蘇家一片赤誠,又過去了這麼些年,就放她去吧。”
和帝今日出行,穿了深色常服,隻腰間一佩,别無它飾。
聞言冷道:“你是早知道呢,還是最近才知道?”
帝王雖老,鷹目卻如炬般投在永安侯臉上,仿佛隻要他一句回答不順,就要拖出去斬了。
蘇鳴之喉嚨幹啞,似有撕裂音。
“臣若早知,早就要求您開恩了。”
和帝心中大怒。面上卻淡淡的。
“我竟不知,你何時與她有如此深情厚誼?若我沒記錯,你不是最讨厭她驕縱無禮?”
無人提時,那些過往似已全數忘記了。就連她的音容笑貌都已模糊。如今想來,往事卻似曆曆在目。
“臣的心意,陛下不是最明白,又何須來挖苦老臣?”
永安侯語帶苦澀,聲聲句句如在啼血。
“既然藏了一輩子,那合該繼續藏下去。”
和帝語意帶着森森殺氣。
“就該藏到你我都入了土,永生永世不要提,才好保你永甯蘇家一脈功勳萬代,子孫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蘇鳴之擡起眼,正視帝王,滿是哀求之意。
“臣願以功,換她之過。”
“這句話,當年你為何不提?”,帝王聲音愈發冰寒。
“是臣,想錯了。”,蘇鳴之嘶啞聲飄在春風中,一字一句,如杜鵑泣血,老猿哀鳴。
和帝對淮陽蘇家人痛恨非常,他本以為淡化他們的存在,是對他們最好的保全,卻萬沒想到會有今日的結果。若是早知…可早知又能如何…
“陛下,三十三年了,求您放了她吧。”
蘇鳴之跪地哀求,皇帝緘默不語,眼見日頭西斜,才垂首:“蘇顯呢,他沒跟你來?叫他滾上來見駕。”
皇帝這句話聲量不小,自蘇鳴之車架後轉出一昂藏男兒。他身姿挺秀,面容俊毅,不似武将倒像個斯文書生。
李德忠一眼認出他就是皇帝敕封先鋒将軍蘇顯,示意禁軍讓開道路,讓他近前來。
蘇顯身着素服,通身上下無一配飾,素色麻條束髻,完全看不出是剛剛立下大功的能臣良将。其氣質沉穩,與京中常見的權貴子弟截然不同。
這身衣着見駕,其實不合規矩。
和帝上下打量一眼,并未置否。李德忠也不敢多言。
和帝率先邁步入寺,李德忠蘇鳴之緊跟其後,蘇顯再次。随行的禁軍首領看了眼李德忠,沒得到随行護駕的示意,心下明白皇帝不許人跟着,當即吩咐禁軍在寺外護衛。
惠覺方丈正翻種土地,忽聞帝王駕臨,匆匆趕至不及更衣,袖口褲腳還殘留着草屑塵土。他也已年過半百,卻蒼老若瀕死的垂垂老者,數十年如一日遭受良心啃噬,臉上每一絲皺褶都透着悲苦。
他們一行穿過前殿,在後殿一處小竹林掩着的廂房前停下。帝王背手而立,面露沉吟。在他身後,蘇顯緩緩跪下。
和帝思慮良久,問他:“你要想清楚——有你之功,淮陽蘇家飛黃騰達指日可待,但朕若是依了你,蘇家幾代心血盡數葬送。為你這個小姑奶奶,蘇家當年也吃盡苦頭,何必再去管她?”
蘇顯言辭堅定,如有金玉之聲:“臣入京前,祖父殷殷托付,說蘇家女織,生未嫁,死既歸。家祖臨去前已在祖墳為她留好位置,隻待魂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