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睡醒，雖身上還是發燙，傷口也依舊疼痛難耐，但精神頭比之前好多。也是隔着屏風，他一眼就瞧見個纖瘦身影，恍惚還以為是妹妹玉曼。

“啧啧…”，陳大夫邊清理傷口邊啧啧碎嘴，“小官人挺能忍。”

他看疼得滿頭是汗的顧祯，努嘴示意方平擦汗。

“你這傷口有段時日了吧。之前用過上好金瘡藥？隻是後來怎麼沒及時換藥，還滾得這一身泥，傷處崩開，失血過多，心神損耗又郁結于心，導緻邪風入體，燒熱不退。先用小柴胡湯退熱，又能疏肝開郁散火。”

方平插嘴，“不用人參敗毒散嗎？”

陳大夫手下不停，睃他一眼，“惠民局的人參敗毒散倒是精妙，隻是你家主人身體虛不受補。”

又說：“上好的人參多貴呀，你們吃得起，我們小醫館也供不起呢。”

屏風外的蘇織聲音清亮：“給他吃。”，她撥弄環佩，頗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說：“用最好的藥，不必計較銀錢。”

讓他早點好，快點滾。

陳大夫急匆匆被接來，并不清楚宅院主人身份，隻估量少女是宅院主人，雖在村裡，但觀其奴婢下人，也知非富即貴。遂不敢造次道：

“這位小官人失血過多已緻心悸，又思慮過多心脾兩虛，先用小柴胡湯退熱，再用炙甘草湯補血，加半個桂枝湯打底補足陽氣，如此才不傷根本。”

蘇織很想說，管他傷不傷身體，人參鹿茸肉桂什麼大補上什麼，最好用上砒霜、巴豆、草烏、狼毒之類的毒藥，管叫他一劑痊愈，兩劑升天才好。

幾句話間，顧祯明了，這定然是兩個孩童口中‘五娘子’，也是如今這座青磚大宅唯一的主人。

強撐，半起身，施禮道：“在下陸景如，京城人士，久慕蘇學士淵博。今日不請自來，實在冒犯。隻是身患重病，不得不來貴府求救，還望小娘子海涵。”

蘇織一聲冷笑。

好一個陸景如。

果真是顧十三這個心思缜密、無情無義、謊話張口就來的王八蛋。求着别人救他性命，嘴裡半句實話都沒有。也不知道前世裡自己怎麼就那麼蠢，信了他的鬼話不說，得知真相後，也輕易原諒，甚至一顆芳心暗許。

思量間，香芸打裡間臉紅紅的退了出來。

她接了大夫開好的藥方，遞給蘇織。見她面色冷凝如霜，想着裡面那位貴人，雖粗衣布服，形容憔悴，不掩清秀文雅，端的是翩翩少年，帶着她未曾見識過的風流意氣。

私心裡，香芸怕五娘子将對方趕出去，壓低聲音小聲道：“我瞧着，貴人如芝蘭玉樹，行動舉止皆不俗，應該不是壞人。”

香芸不曾讀書，隻識幾個大字。她聽人說，府君曾誇贊府裡大郎君‘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覺得這可能是誇贊小郎君最美的詞彙，不自覺用在了此處。

幸在陳大夫還絮絮叨叨囑咐注意事項，沒人聽到香芸低語。蘇織聞言，她素知顧十三好皮囊，常引得小娘子心生戀慕，莫說沒見過世面的香芸，前世裡，自己不也被他迷得七葷八素，最終丢了性命？

沒在意香芸的話，隻看了看手裡藥方，吩咐人去抓藥。

陳大夫聞言，急忙道：“我也跟着馬車回去罷，省得多跑一趟。”

心念流轉間，蘇織已改了趕走顧祯的念頭。人，是已經進了蘇家大門，趕出去，也隻能結仇。倒不如留他養個七七八八，再搪塞兩句好話，将人打發走。

她這會兒好言好語：“大夫若是坐館不忙，可以在我這裡盤桓幾日。耽誤的診費我自如數奉上。”

陳大夫卻是個有醫德的好大夫，他搖頭道：“我那醫館雖小，也有幾個老主顧，驟然關門，恐耽誤病情。”

“左右這裡離鎮子不遠，讓馬車每日去接您過來診脈也好。”，她也不糾纏，很好脾氣。

大夫和伺候的下人陸續出去，蘇織命人搬個凳子在屏風外坐下。說：“好教貴客知曉，此處乃我祖父别居所在，祖父上月起外出訪友，尚未歸來。我已命人去請家中長輩，貴客既然來了，且安心養病。”

顧祯卻從她前倨後恭的态度變化中，感受到些什麼。他一不速之客，遭受冷言冷語不受歡迎，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對方是涉世未深的小娘子，做不得主，見不得血，猛然有人血淋淋上門投靠，慌亂懼怕也是有的。她突然客氣起來，卻讓顧祯心裡隐隐不安。

小娘子遵禮守儀，不肯進來見他。但他觀這小娘子言行舉止，可不像是循規蹈矩之人。

顧祯心裡轉過一千個念頭，嘴上隻說：“多謝小娘子照料。如此，這些日子就叨擾了。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不知小娘子如何稱呼，待在下傷愈，尋到家人，定當報答。”

報答？

他前世裡也如此巧言令色。嘴上說着報答，勾得她心神蕩漾，做着嫁回京城，嫁入宗室的美夢。後來更是做起當皇後母儀天下的美夢。

一朝夢醒，賠進自己的小命不算，連累家人與全族。

思及此處，蘇織握緊袖子裡一把花剪。她匆忙帶怒而來，在廊下看到不知誰落下的花剪，未及多想，順手撈起，塞進袖裡。

本也沒想怎樣。

可前世裡，顧祯殺入京城後，大權在握。湖州叛亂，他領兵平叛，命她二叔和二兄敏求監管糧草。運糧路上遭遇山崩，又被叛軍搶走了糧食，沒法如期到達。這位口口聲聲要報答她蘇家大恩的攝政王，竟等不及刑部審議，一道軍令，将她親人就地斬殺。

她在京中聽到消息，人快瘋了，卻還傻傻的為他找借口，想着是有人騙了他，他有苦衷。

朝議要蘇家賠糧草，限期三日湊齊。蘇家舉族支持顧祯起兵時，家當早就變賣殆盡，三日功夫，哪裡湊得齊大軍糧草，于是全族下獄。

她這個攝政王的‘未婚妻’，被特殊對待，軟禁在惠甯公主府邸，為保全族性命，飲下了那杯惠甯公主親手端來的毒酒。

思及此處，狠上心頭。

顧十三身患重病，動彈不得，身邊隻兩個仆人，她隻要一聲令下，着人制住他們，宰了顧十三，可報前世深仇大恨。

花剪鈍頭，但一戳到底，喉嚨的大動脈也會血湧如漿。顧十三将要睜着他那雙慣會蠱惑人心的眼睛，疑惑不解又痛苦萬分的，問她‘為什麼’。

到那時，她可以将前世的故事講給他聽。

手指尖摩挲着剪刀的鈍頭，戰栗自指尖而起，麻得她脊椎如觸電般直沖天靈蓋。

香芸眼看五娘子立在原處，眼神放空，臉上悲喜交加，手臂竟微微顫抖，牙關也發出極輕微的咯咯聲。

她輕聲提醒：“五娘子？”

蘇織深呼吸兩下，平複心情。

“此處名為帽頂村，裡正此刻就在門外，問，不知貴人是何方人士，因何流落我們這偏遠山鄉，又為什麼會有刀傷？”

她略一停頓，手指搭在壓裙的玉佩上：“貴客既從京城而來，當知，按律，凡見刀劍傷，當報知官府。

我隻是微不足道的小女子，不敢稱恩。村人淳樸。隻若官府追究下來，免不了個協助隐瞞的罪名。貴客有心，有朝一日渡過劫難，看顧看顧村人，便是謝了。”

一語言畢，不做停留，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