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府的城牆又厚又高,城門樓高三十六丈,來往進出者絡繹不絕,既有牽着馬皮牛羊帶着濃郁異族風情的鞑子,也有裹着白狐大氅的富商,還有哆哆嗦嗦挑着擔子來賣蘆菔(蘿蔔)的鄉間農人,縮着脖子擠在入城隊伍中,朝着城門卒點頭哈腰,大氣不敢喘。
兩個皮貨販子相互對視,都緩了口氣,不約而同的加快腳步,排在隊伍後方。
和中原諸城出自衙門裡頭的經城門郎不同,守真定府的城門卒乃是軍中人,他們腰間挎着的也不是唬人的腰刀,而是正經□□,城牆上每隔十丈設有一精弩,弓箭手不停歇的走動巡視。
若是頭一次來真定府,說不定就給唬住了,可這倆皮貨販子世代久居,終于排到他們時,還有閑心跟城門卒打個招呼。
有個城門卒詫異又驚喜:“唷,你倆終于回來了——咱們還以為你倆在草原喂了狼呢!快點回家,你娘天天哭!”
這是其中一人的鄰舍。
另一城門卒攔下,說:“帶的什麼,還沒搜檢呢。”
“嗨嗨,瞧我這記性!”一人卸下背簍,翻出裡頭的皮子抖摟給他們看,說:“草原上迷了路險些喪命,耽擱到今日才回來,身上沒剩一文錢,别提多晦氣。”
又說:“等我歸家,叫我大兄請大哥們喝酒。”
攔路的城門卒斜眼:“你大兄是哪個?”
鄰舍城門卒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個字,那人會心一笑:“原來是他家的呀,早說嘛……”
揮揮手,示意他們趕快過去。
終于走出城門,進入熟悉的街道,呸的一口唾沫啐在地上:“喂不飽的逼狼崽子,從前不知吃了我大兄多少好處,跟這兒裝不認識……”
另一人勸他:“忍忍吧,能留條命,咱們就該拜菩薩去。”說話間回頭看了眼城門樓,幾張通緝令上的人像已然褪色,但依稀可見,在風中飄呀飄。
他說:“我怎麼瞅着,那個莊家的小郎君……”
另一人緊急制止:“噓!”扭頭左右看看,街道熙熙攘攘,沒人在意他倆,“和咱倆有甚麼相幹。咱們就是去漁陽關裡販了兩張皮貨,哪兒去認識什麼家的,什麼郎君…”
認真說來,人家待他們不薄。
雖說出山後并未直入真定府,反而帶着被吓的魂飛魄散的他們繞遠去到真定府後頭,但終究沒有傷害他們性命,臨走也留給他們糧食,還好心給他們指路,這才叫他們順利找回來。
這一路風餐露宿,他們唯恐對方改變主意,打馬回來殺人,路上不敢停歇,日夜兼程往回趕,累沒半條命。他進門也看到了通緝令,其實這幾張通緝令在他們出關前就貼着了,當時誰也沒在意。
經過這一遭,再去看,就有别樣滋味。
那幾個俊秀郎君,怎麼瞧,怎麼像。
做人得有良心——人家救了他們,他們不能恩将仇報。
另一人仍有猶豫,遲疑着:“說是去報官或報給莊家,給賞三十貫呢…”
三十貫,他倆跑上三十趟,且不知能不能賺到。
“我勸你别打這個主意,”那人冷下臉,“官衙是那麼好進的?莊家更不必提,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别有命拿,沒命花。”一人警告他。
那人仔細一想,确是這個理兒。當下不再計較,兩個人腳下不停往家奔去,一路合計要把皮貨賣給誰,能賺多少。
………
同一座城裡,莊家大宅的正宅主院,莊氏族長莊續禮正襟危坐,幾個同輩兄弟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必定是阿堯做得!”其中一人眼眶通紅,斬釘截鐵,“我就說那是個狼崽子,叫你們不要掉以輕心,如今老四失蹤,跟他脫不了幹系!”
他和莊老四是一母同胞,親生兄弟,老四失蹤,他命人瞞着家裡老母,但日子一天天飛快,過完這個月就數着日子過冬至了,家裡要祭祖,老四再不回來,實在無法搪塞。
另一人說:“要我說,就不該把阿堯逼上絕境——他既然活着回來,好好和他說,找個借口把他送回家,将來科舉出人頭地,咱家還是能沾光。”
都怪族長夫妻,喊打喊殺,好好一個麒麟兒,被逼得和家族離心離德。
莊續禮沉着臉:“你在怪我?彌子半夜溜進去看阿堯,他一同瘋話胡說,咱們定今後計策,你是沒參與在家睡大覺,還是在場坐禅沒聽着?”
這幾個兄弟着實可恨。
莊續彌是一死白了,臨死前卻沒說清他嘴裡秃噜了多少給阿堯。他們兄弟幾個商量再三,決定斬草除根以免後患,也沒見他們悲天憫人,不叫阿堯死去?
打從心裡頭,莊續禮不想殺莊堯卿。
畢竟是血緣,從小養到大,就養隻貓狗也有了感情,更何況莊堯卿實在給他長臉。他想着,把莊堯卿送回自家去,不會擋了親兒子的路,有朝一日他真出息了,還能不認自己這個養父?
奈何族老們死活不肯同意,搬出千百個道理阻止。
他們心裡想的,莊續禮也清楚。
無非就是不想叫他親兒子上位,把哈德氏血緣排除在族長繼承人外。
哼!既要當女表子,又想立牌坊,與虎謀皮,哪有那麼簡單!
這下可好,哈德氏繞過他們莊家人手,先行擄走阿堯,害得一幹計策無用。
有人打圓場:“如今說這些都沒用了,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把四哥找回來,他輕易丢不得!”
若死了,也便就罷了。活着,卻是心腹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