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祺丢開手機,由着光打探在額頭上,探出一片淤青——前幾天黃琴夢打她時不小心撞上去的。
她縮皺在床上,整個人像一團被揉爛的廢紙。唯一的感覺就是冷。手從被子裡伸出來,抹抹臉,眼淚濕爬過的位置涼涼的,早已經幹了。
大概有十分鐘。她窸窸窣窣爬下床,拉開陽台的門。空氣新涼,人也變得清醒。覺得吵。不知道是電視機在播報跨年節慶或是小孩子喜樂的聲音,像城市裡有煙火搖蕩。
事實上什麼都沒有。沒有節日氣氛。隻她一人站這裡哭。哭得肝腸寸斷。腳踩在底部那一橫劃欄杆上,她很難過,覺得自己就要死了。被确診重抑郁後,黃琴夢說她也要瘋了,還動不動就要帶她一起去死;攤上她,攤上高額的醫藥費,她是一點指望也沒有了——究竟為什麼我這樣命苦!究竟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天知道她天天吃那些藥會不會變成一個傻子?一個白癡?
她日日觀察她的迹象,究竟是折磨自己還是折磨她?在黃琴夢,額頭上的淤青看起來像黴斑一樣,這麼久還不見好;她終于恐怖起來,強塞頌祺進姥姥家。
其實還不是忌不詳。
全身重量加持在鐵欄杆上,被人阻攔可能就是這個力度。她當然記得。不久前才剛回掉顧井儀的信息。但這像每次拜神廟,手捧着香煙往前走,煙往後,隻有飄得更遠。
他不會出現了。分開也才半個月,她已經記不得他的聲音,忘卻他的形相。她和他再沒有關系了。
她對折了腰身,挂在欄杆上,臉朝下,潛水一樣深深地出氣。馬尾一舐一舐在風裡,拂在臉上,異常輕柔,和風的聲音一樣。在召喚她。
她看到自己跳下去,就像一滴紅墨水濺開在水面,朝着地心開花;可心裡沒有一點波瀾,因為印象裡已經發生太多次。
她自言自語:“反正也沒人愛我。”一面擡腳,往欄杆外翻。但她忘記了這不是她和黃琴夢寓所的那棟樓。才往下一挫,就觸到欄杆外的階地。啊,除夕夜死在别人家,這太晦氣了。
她渴望有什麼災難發生,比如一陣強風把她潑下去,或者腳滑。或者欄杆失修。随便什麼。渴望骨頭像桅杆那樣斷裂!也許明天走在路上就會有輛卡車沖過來把她撞死。誰知道呢。
但清醒地死在别人家,她做不到。也許她還是怕死。她呆坐在欄杆外那一塊空地上,一面啃食自己的發梢,真寫遺書就太像在演戲了。
這時樓下有人大呵危險,退回去。一面說用手電筒的強光來回鞭笞她。她擋住臉,快手快腳掙回欄杆,沖跌進卧室,栽進扶手椅裡。臉色蒼白,一整天沒有說話。
但還是被家裡人知道了。
*
大年初二那天,黃琴夢早早來了,一來便喚頌祺到跟前,問:“聽說你要自殺?”
頌祺沒反應。
她冷笑:“你有必要這樣嗎?成心做給我看?”
頌祺說:“我沒有。”
“呵,沒有?真正想死你也不會站在這裡了。真正想死是攔不住的。”
她聳聳肩膀,轉頭對一旁的舅媽說:“我就不明白了。我有什麼地方對不住她?還要我怎樣?工作工作辭了,婚事黃了,省吃儉用供她讀書,家務家務不用做,補習班也那麼貴吧,越嬌養越是沒一糊!”
舅媽說:“現在小孩子壓力大嘛。”
黃琴夢說:“就隻是讀書都讀不好,我天天熬油費火,幹脆就不要活了!”
舅媽見她沒幾句又開始抱怨,乘亂走開了。黃琴夢便一頭數落起頌祺:“不用你跟我做戲,我幹脆跟你直說了吧,隻有最沒出息的人才會自殺。即便你真的死了,我頂多難過三個月,掉上幾滴眼淚,該怎麼活還是怎麼活。”
質問她為什麼不是這樣死或者那樣死,“你打算跳樓嗎?從哪裡跳?怎麼跳?拜托要跳就從十幾樓跳好嗎?别弄個半身不遂還拖累别人!”
舅媽幫姥姥在廚房剁排骨,說:“才幾年光景,現在說話一點不着調了。”
姥姥冷笑着說:“我看她從回來起就沒正常過,自己不順就怪起孩子。近四十的人了,還跟十幾歲時一樣受男人刺激,這幾年更是不夠數了。連你爸也說,書誠那人無非木讷一點,人是好的——”
“聽說他家新拆遷了院子?得了不少錢。也算發迹了吧?”
“嗐,還要我怎麼說?早幾年不肯好好過日子,生把人折騰跑了,現在見他發迹,不知道背地裡又弄什麼鬼。前幾天阜春打電話過來,說的那個好哩!她這事做的也太傷陰鸷……”
“聽說再婚的這個被查出是癌症?”
“所以說傷陰骘啊,都晚期了,你急的她死不了怎麼着?挂了電話,你爸氣得臉都白了,怎麼問他也不說,一個人上醫院打吊瓶。我一連追問了幾天,昨天才吐了口兒。現在連我也氣昏了,這叫做父母的臉往哪擱?”
舅媽說:“所以說啊,太會折騰的人,日子是沒辦法過好的。她回來時錢也不差吧,我和阿铨本分,不計較這些,但有一分落到您和爸手上嗎?您和爸也要早做打算,将來錢到了她手裡,不定要弄一屁股債呢。指望她養老,指望得上嗎?”
她遠兜遠轉,又說到立公證遺囑這事上了,姥姥一時也沒有作聲。
估摸着飯點到了,舅舅這才貓出卧室。被子不疊,臉也不洗,蓬着頭,三腳兩步朝廚房裡一鑽。
舅媽見他就不耐煩,要他催大寶的功課,他大氣呵了幾句,一拐拐進客廳去了。
黃琴夢還在訓頌祺,冷不丁見他眱着自己,吓一聲:“你從哪兒冒出來的?”
“哪有人大過年訓孩子的?”舅舅說,一面盤踞沙發坐了,他自己好吃懶做,卻最喜歡把家裡人使喚得團團轉,“行了,不就一次沒考好嗎?舅舅相信你!快别挨你媽說了,大寶在樓上呢,幫舅舅看他做功課去。”
轉頭又說教起黃琴夢:“你這不是自找的氣受?一個女孩兒,書念得再好,将來能指望什麼?媽在廚房忙得手腳灑不開,你倒悠哉,還訓起孩子來了。”
黃琴夢最恨他這點,最恨男人這種理所當然的臭毛病。她坐直,端着胳膊,連聲冷笑:“你怎麼不去?天天夜睡到明,明睡到夜,老婆洗衣,老媽喂飯,工作工作沒有吧,還動不動就向老爸伸手要零花錢。誰有你悠哉?”
說畢,兩人的眼睛一齊瞪了起來。四個眼珠串成線一樣擠來擠去,隻是不做聲。
姥爺來了,他也不比兒子強到哪裡去,一樣盤踞在沙發上;一個摸香煙,一個掏打火機,在客廳裡吞雲吐霧。他們一味強調男子氣概,所以大聲;呼這個,喝那個,談政治,罵政府,凡是便宜輪不着他們,他們就不滿;凡是貪便宜得不到滿足,就更要生氣。家裡的女人沒有一個不枯槁憔悴,更沒有一個不這樣肯定地接近于一個動物,因為照他們的說法,女人不為家庭犧牲,叫敗家;領出去,又太沒面子。于是日日孵在家裡,挑剔長短,這也不順心那也不順心——唯一知足的是老黃家又添了一個孫子,男孩子将來是不愁出路的,因為“一個人隻要臉皮厚,這輩子總會有點出息的嘛!”
老頭子日日把兩個孫子喚到跟前,聲音像海浪,一聲比一聲長,欲舔個滿懷;孩子到了跟前,摸摸頭,親臉蛋,爺爺長爺爺短要零花錢。他給起來沒數,眼也笑花了,手一揮:“去玩吧!晚上讓奶奶給你們做好吃的!”
孩子們跑遠了。而黃琴夢永遠有氣,因為她看見自己背着七八歲的舅舅,上街買糖吃,結果一顆沒吃到!她還看見姥爺弄來一輛三輪車,先抱舅舅上去,她很高興,蕩開雙臂,結果他兀自蹬起三輪車,要她在後面追!再說,正是他們把她嫁給頌書誠的!想到他們和他一樣,出了事便往女人身後一鑽,氣也不敢出,還不如永遠死了,現在就這樣大聲!而媽呢,訴起那些委屈永遠隻知道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