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男子沉靜肅和的姿态,陸觀年想起入京一封封的捷報,一時百感交集,想細問他如何擊破虎嘯軍,驅敵八十裡,讓敵寇不敢越江一步,又如何出現在這裡,滿身疲憊。
末了隻是扶起他,細細為他拂去滿肩雪色,“…好孩子…你受苦了…”
話裡滿含寬慰、驕傲、心酸、不忍,沈應以為自己回到了舅母膝下,他幼時學槍,舅母看着他一身傷痕也是這般模樣,喉頭一動,眉梢暖了幾分冷色,“無事,先生莫要擔心。”
溫嶺在沈應策馬來時便吓得躲在了爐火後,不曾聽見他們說什麼,那男子氣勢實在太吓人了些,見陸姨扶他起來,知是認識的人,這才悄悄探出頭來,“吓死我了,還以為是周兵!”
連夜疾馳,多虧墨麟,沈應将馬兒牽往馬廄,仔細喂過草料,回來發現桌上多了一碗羊湯,猶冒着熱氣。
他挑眉,陸觀年笑道,“溫家祖孫兩人都有好手藝,一路勞頓,你先喝碗羊湯緩緩。”
那男子看過來,溫嶺隻當自己在看顧爐火,忙又避開他的目光。
他目中猶豫,陸觀年右手沾酒,輕輕在桌面點了點。
沈應心神一動,這是在書院時他和師兄們編着玩的暗語。
-無毒。
-莫要暴露身份。
他點頭,隻當自己應和先生先前所言,“有這一口熱湯确實好多了,多謝您。”
手上卻不停,一面回憶那些暗語的用法。
-先生失蹤,您可知曉?
陸觀年盯着這一句出神,怎會不知?
送入京城的除了捷報,還有清源書院眠星先生失蹤的消息,京城、書院一時炸開了鍋,隻是朝廷要以捷報安民心,失蹤的消息還是書院議論最多。
失蹤的是齊國明珠,師兄們恨不得馬上下山,把人給找回來。
心頭滾過種種設想,陸觀年再寫道。
-知道,你見過阿晴那孩子不曾?-
陸觀年飛快地寫道,嘴上卻大聲問着,“你家裡管得嚴實,怎麼肯讓你獨自來靖州?”
“家裡有老四、雲叔幫看管,我每日學武,這半日空閑是好不容易才得來的。”
“…您記得莫要與舅舅提起,不然散心不成回去還要吃一頓排頭。”
老四、雲叔…陸觀年強忍笑,難為他把同齡的兩孩子硬編了個身份,知道他在告知此行是與手下相商才出來的,心下稍安。
湖州一線,不容再失。他素來沉穩,自少時便是讓人放心的孩子,想必安排妥當連夜急奔才硬生生多出這半日空閑。
眼下卻還是假怒道,“練武當每日勤奮,你怎麼還似小時候一樣貪玩,隻顧散心!”
自離開書院以來,每日無不是面對流血、厮殺、陰謀詭計,許久未在先生膝下受教,如今面對這斥責沈應竟多了幾分懷念之感。
“是,學生受教了,回去自當勤學苦練,不負教誨。”
阿晴已将所見告知于我,說最後見眠星——
那兩字寫得極鄭重、極用力,冷風吹過,酒液很快便淡去,唯有那兩字還留在桌上,他看着不覺想起回京時的日子,融了幾分溫柔笑意。
陸觀年還要假意怒斥幾句,擡眼見他看着那兩字的神色,想起隐約聽到的傳聞,一時靜默詫異,一時心頭酸楚。
你與眠星—
眼前長輩目光始終帶着慈母般的寬厚與慈愛,沈應深吸一口氣,終将心頭藏了許久的話緩緩吐出。
“見了人,才能安心。”
見誰的面,安誰的心,早已不必明言。
陸觀年許久輕聲安慰道,“…會找到的。”
話到一半,溫嶺來收碗筷,沈應忙按下話題,轉念問道,“您今晚落腳何處?”
陸觀年笑着搖頭,指着他道,“哪裡有着落?家裡飛鴿傳信說你要來,我緊趕慢來在這裡等你,這把老骨頭颠得都要散了。”
沈應心思微轉,“累您如此勞頓,那學生先進城安排,晚些時候再來接您?”
溫嶺回身收拾碗筷,聽得他們在商量晚上住處,想起奶奶的傷勢,猶豫了會才道,“…陸姨還有這位公子,如果…如果不嫌棄不如去我家暫歇?”
沈應策馬,墨麟四蹄踏雪,稍後幾步跟在陸觀年馬側,看她跟溫嶺有說有笑,三人穿過大半個靖州主城,到了城北的一座小院。
溫嶺打開院門,讓他們牽着馬兒進去,那院落不大,裡頭收拾得幹幹淨淨,院裡一棵榕樹,樹下是石桌、石椅,東側堆着取暖用的柴火,雞棚上覆着稻草,隐約聽見咕咕咕的覓食聲。
溫嶺叫了兩聲奶奶,屋裡沒人應和,忙放下手中的物事,“陸姨你們且坐坐,我先去看看奶奶。”
陸觀年含笑,一面看她進了東屋。“無事,你且先忙,我們院子裡說說話。”
回頭對上沈應沉靜的眸子,“憋了一路,你無事想問?”
方才她分明故意在溫嶺面前提起的住處,以先生的性格倒是少見,甚至還答應給溫家奶奶看傷。
沈應沉思了一瞬,“您…懷疑溫家奶奶?”
陸觀年在石椅上坐下,回頭看着東屋,聲音澀然且輕,“…阿晴說,眠星在溫家酒肆與她分别。”
所以她才會約在酒肆見面。
“…去歲我來過靖州,那時酒肆還不是溫娘子掌鋪,而是溫家奶奶…”
沈應回想她方才與溫嶺的談話,黑眸銳利,“溫家奶奶疼愛她,冬日裡自己偷偷早起幹活,她見過眠星的可能更大一些。”
陸觀年點頭,“是這個道理…你來之前我試探過了…”
話到試探兩字,陸觀年目光忽閃,語氣說得極輕,她向來光明磊落,此次不得已而為之,還是感到愧疚。
“鋪子是一門生計,緊張也在情理之中,可溫家奶奶分明已把手藝教給了孫女。”
她瞧見沈應黑眸裡閃過銳利的光彩,接着她未盡的話繼續道,“而且這個孫女還學得不錯,除非…”
兩人看向東屋,一時靜默,為後面的推測感到心驚。
“眼下推斷皆靠溫家娘子所言,其中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陸觀年曉得他的顧慮,轉目拿起方才放在桌上的金針包裹,“所以我才要親自來看看…哪怕溫家娘子所言皆假,眠星與溫家酒肆也定有關系。”
沈應看她眉頭緊皺,眸光從她眼角的細紋掠過,赫然驚覺這個從小看着他們長大的先生不知何時添了幾縷白發,身形越發清瘦。
“此番累您違心,知早于心不安…”沈應撩衣再拜,卻被一雙手溫和地托住。
陸觀年看着他年輕凜俊的面容,輕拍抱拳的雙手,目中忍不住湧上擔憂,“好孩子,無妨的。眼下找到眠星才是最重要的…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能再拖了。
“是。”回應她的是一聲低語,嘶啞且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