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不必拘束。”觀畫畢,老者示意她坐。
蕭賀起先侍立在旁聽他們談論畫作,不免訝異于此女眼力,要知道這副畫掛在偏廳許久,往來的客人、觀畫者無不道此畫筆力不俗,卻無人敢猜是兩人合力之作。
此時聽得古大人吩咐,不由高看一籌。
他話裡親和似有熟稔之感,陸遐驚詫将心頭疑問道出,“您…學生從前見過?”
原想他與書院有舊,作為晚輩應來拜訪,可看眼下光景,倒像是舊相識了。
“自然。”古偃和吹開茶梗,輕飲口茶,笑道,“當年你和鴻飛先生來過府中宴席。”
能稱得上先生的,齊國中不過書院那幾位,蕭賀聞言一凜,拱手告退。
壽宴、先生…陸遐凝神,她入門晚年紀最小,鴻飛先生極愛護她,當年似收到一封請柬,讓她随同。
可去的是哪位大人的府邸,她方入京分辨不清官職,“敢問大人是哪一年?”
“天和十八年。”
天和十八年她年方九歲,正入書院鴻飛先生門下半年。
女子煙眉輕蹙,古偃和心下一樂,這皺眉的模樣倒有幾分當年的影子,她那時方入京,也難怪不記得。
當年鴻飛外出雲遊,帶回來一小小女童,他雖然嚴厲,在一衆老友前卻極力誇贊,說徒弟年紀雖小但生性聰敏,字畫進益非常,說得衆人心癢癢。他們幾人想趁席上一見,考校一番,殺殺鴻飛的銳氣,免得他尾巴翹到天上去。
下了帖子邀約,鴻飛果然帶她欣然赴約。
當年宴席上玉團一般、稚氣未脫的孩子,年歲不大,已看得出日後性子,她年紀小偏偏極穩重,面對衆人輪番提問對答如流,不卑不亢、進退有度,席上衆人皆驚異。
諸位夫人也愛她沉穩,恨不得将她帶回去當自家女兒。
晚間他們另擺宴席,一衆好友皆赴宴。席上鴻飛難得喝醉,醉了吟詩,直道,“後繼有人,後繼有人!”
撤席後,那孩子着人安頓自家先生,安置妥當才下馬車鄭重對他行禮道,“多謝大人。”
古偃和記得自己饒有興趣地問,“你家先生大醉,你一番辛苦為何謝我?”
小小女童站在階下,應聲道,“先生與諸位大人志趣相投,相談甚歡暢飲一醉,這是好事。先生對陸遐有大恩,此恩無以為報,正苦于不能令他開顔,今日他盡情一醉,陸遐心中感念,故而多謝大人。”
“隻是先生為人端方,酒醒必會懊惱壞了諸位大人雅興,屆時再來向大人賠禮。”
後來鴻飛果然前來,她卻不再見了。
隻在京城傳聞中得知她字、畫雙絕,畫了一副畫,得書院哪位先生誇贊,或者寫得一副好字,京中千金難求。
每每這時候古偃和總想起那朦胧燈火下,女童明摯、清透的目光。
那時他便想,這個女童着實有趣。
之後衆人各奔前途,他也因家中變故,不得不遠赴端州任職,更是不得見了。
兩年前京城故友傳來消息,道當年的女童已得先生名号,受封玉印,他一時欣喜萬分,開懷痛飲。
卻不料後續又傳來鴻飛先生不顧衆人相勸斥她下山,更逐她離開書院,她就此沒了音訊。
他想起當年相識的情分嗟歎不已,幾番去信書院詢問鴻飛,皆沒有回音。
誰想刺史府送來的文書竟署她的名字,門衛也送來拜帖,古偃和起先隻疑心是同名同姓之人,猶豫再三仍舊差人回複。
待看清她立于廳中身影,方知不是冒名,真是她來了端州,他…此生餘年還能再見故人。
當年那孩子已長成溫雅秀美的姑娘,古偃和不免有白馬過隙之感概,隻覺日月如梭,聲聲催人老。
古偃和輕歎,眸中懷念,良久道,“老夫膝下有一孫,年幼父母雙亡,如今随我在端州,性情頑劣疏于管教,你可願教他讀書作畫?你若願意,明日起便來府中吧。”
陸遐察覺言中未盡之意,不由一凜,行禮鄭重應下,“多謝大人。”
“能得你教習,是他之幸。”
“不敢。”
陸遐還欲請教古大人端陽之事,卻見古大人以目視門外,微微一笑,她心中警覺起身告辭道,“今日叨擾,多謝大人。”
“無妨。”
古偃和讓仆役送陸遐出府,待她身影漸遠才點頭,多年不見,她果然還是這般聰慧。
庭外光照正盛,他站在偏廳門口回望廳中畫作,久久不動。
“大人。”蕭賀回稟,恭敬道,“陸姑娘離府了。”
“知道了。”
古偃和半響才從袖中取出一紙,展開墨香猶在,正是刺史府報知路引損毀一事的文書,眼中神色晦暗難明,“…偏偏是這節骨眼…”
蕭賀肅立在一旁,并不敢言語。
古偃和看到院中草木繁茂,有欣欣向榮之意,才稍散心頭霧霾,蒼老的眼中漫開幾許笑意。
“祖父,今日得空陪濤兒玩一會兒吧?”院中跑來一個粉雕玉琢的孩子,他眼睛滴溜溜地一轉,抱住古偃和衣服下擺道。
“你又逃課!”
“沒有,夫子許我歇息片刻。”
古偃和搖頭,作勢抱他,“濤兒今日多吃了一碗飯嗎?不然怎麼重得抱不動?哎呀!祖父連腰也動彈不得!”
那孩子擡頭咯咯地笑,拍手道,“我知道!這就是您之前說過的,腰上生硬骨罷。”
古偃和俯身捏捏他清秀的臉頰,和藹道,“是嗎?濤兒記得多少說來聽聽。”
小小孩童記性頗佳,皺着小臉道,“上次您故事裡不是說了嗎?當年鄰國使臣欺我齊朝無人,在壽宴上以金銀撒地賞賜衆人…”
古偃和呵呵一笑,捋須不言,聽那童音接續道,“席上有一女童巍然不動。衆人問其故,女童答:生來硬骨,不能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