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都不過是清一色的木偶,臉上木紋詭異,尖厲笑容仿佛一道幽深裂縫。
它們向船的位置圍繞過來,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易淺欲往回縮,卻被皕烏堵着,隻好往前下了船。
霧色深重,寒意萦身。易淺剛踏上岸,那些人偶便朝他湧來,将他團團圍住,低頭俯視。
它們一個個面容模糊,身長兩米,肩寬體胖,比易淺高了幾頭;木制關節吱呀作響,似在悄聲言語。一衆木偶盯他許久,頭嘎吱一轉,便換了副怒顔,伸手要捉他。
易淺當即後退,同皕烏撞在一起。兩人相視片刻,易淺移開半步。
原因無他。隻是那人面容模糊,竟逐漸失了五官,成一張恐怖的面皮了。他忙去摸自己的臉,觸手一片平坦,哪還見眉眼宛然、唇紅齒皓?
“霧氣深重,看不清臉,倒也确非必要。”皕烏凝他一會兒,向他靠過來,“他們來捉人了,能應對麼?”
“個個兩米,比我高太多了,不如直接束手就擒,看他們要做甚。”易淺這才放下手,“無臉事小,然而既無五官,何來五感?你既不慌,可是知道些許?”
于是皕烏也放下手,任木偶捉了他們,關在籠裡,一路運送。他既無臉,自然也不作表情,觑着易淺:“此地乃巫山之陰,恐為夢魇所化。你若有執念,還是盡早告知與我。”
“夢中五感确非實。”易淺視線掠過木偶,“然你我同入此地,怎會隻我一人夢魇?不如你我坦誠相待,以心相交。”
他知皕烏所言非虛。木偶所着衣衫,皆為他夢中所見。但若确實如此,為何全與他相關?他皕烏的夢魇卻找不見?
“此事我也不知。”皕烏無辜,“我一直同你坦誠相待,未有一言作假。”
“你為何要殺那烏鴉?”易淺忽的問他。
“那鳥蹊跷。”皕烏神色暗沉,然而不見五官,易淺未嘗察覺,“你又同那鳥什麼關聯。”
“它是我的。”易淺提高聲調,“那烏鴉确實奇特,你便要殺麼?他若未招惹你,留它研究才是,為何肆意殺害?!”
“它是你的?”皕烏笑地詭異,“它怎麼就是你的?它受令于你?”
易淺一怔。若說所屬,實乃他自作主張。然而他同那烏鴉生死不離,他便覺得自己獨一無二,該為它讨公道了。如今皕烏問起,他倒确不知那鳥心思。
“我同它生死至交,不離不棄……該是兩情相悅……”
他說不下去,隻覺此話駭人聽聞,皕烏該當他有病,便自暴自棄地止了話頭。那廂似也不知該作何反應,一時鴉雀無聲。
“你害那鳥,便是得罪了我。我自知殺不了你,卻也不會善罷甘休。”易淺擡頭看了眼周遭,“此地我已司空見慣,已近那可憎場景,我将那煩心事說與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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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然編了一套謊話。
“三月時我到此地,被人販子捉了去,日夜勞作,受人打罵。一子同我交好,我便同他商議出逃。我暗地搜集證據,要讓這人販子永無翻身之日,可那小兒卻将此事悉數告知牙人,害我心血盡廢,受人毒打。此後我伺機放火,自其中逃出,這才流落巫山附近。”
皕烏這會兒不再詭笑,倒是正常了許多。
其時,兩人擠一狹小鐵籠,即便無臉,也能覺察彼此情緒。何況皕烏不加掩飾,詭笑一起,好似中了邪;呼吸紊亂,皮膚滾燙,面色潮/紅,直教人心裡發毛。
“此話當真?”皕烏坐他對面,一隻手正握着易淺身後鐵欄,随口問道。
“自然是真的。”易淺信口雌黃,面不改色。
“證據你還記得?”皕烏掠他一眼,食指中節敲着下颌。
“忘了。”
“也是。”他忽的換了姿勢,居高臨下壓着他,“君何計焉?”
“此事不過爾爾,優先尋找出路。隻需安分無事,幹幾天活,自然能尋着機會打探。”
“喔?既為夢魇,不報仇雪恨?”
易淺擡頭望他,安然自若,“一火之仇,該是他們恨我。”
“非也。此事不絕,出口不現。”皕烏搖頭,試探着問道,“既大仇得報,自然不怨别人,該是埋怨自己了。怎麼,汝諒其苦,自甘受虐?”
“怎會。”易淺諷笑,“吾隻恨自己下手不知輕重,害無辜孩童同那惡人陪葬。”
“留那孩童又如何,你便能救麼?”皕烏瞧他,“你一黃口小兒,如何救人?他們失了牙人,或橫死街頭,或複受欺淩,照樣暗無天日。”
易淺冥思苦想,無話可說。
沉默良久,皕烏輕敲鐵欄,引易淺注意:“今晚同我睡,須得将夢裡細節悉數告知與我。”
易淺耳畔震響餘波,他思索片刻,方知此人話裡意思,反而茫然,“可有打算?”
那人敲着鐵欄,遷思回慮均未言明,隻偏頭湊過來,同他密謀。
易淺這次未躲,便聽着他道:“天下生死皆須審判,自古公允還待評說。何不扮一回黑白無常,司掌追捉逢迎,定決生死禍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