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地的烏鴉飛了起來,壓在易淺身上的重擔輕了不少。他當即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目光四處逡巡。
法會周圍烏煙瘴氣,屏障内的張家人和屏障外的鬼物都被黑羽緊鎖,目所能及處,無一例外。
那黑羽也不知沾了什麼魔咒,竟一碰便刺破皮肉,汲取精氣。久而久之,那些鬼物竟被吸幹了本源,唯餘一張醜陋皺巴的皮囊了。
易淺瞧了一會兒,收回視線。張家人倒是比鬼物聰明,沒人再動,均屏息凝神運轉靈氣,對外界一無所覺。
他們這般樣子,可比救下來跟自己作對要好太多了。
把張家人抛至腦後,視線便隻得落在那些屍首上。
“……皕烏此番,真是血債累累。”他不由得歎息,“殺了他也算替天行道。”
他如此輕聲細語,竟完全看不出江湖義士俠肝義膽的氣魄,倒更有重重拿起,輕輕放下的架勢。
畢竟,他的劍被皕烏握在手裡,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漲他人志氣,故而他也不執着于出手。
何況,他并未将巫山數百人的性命當做自己的責任,那是久齡那樣的人才配承擔的事。他早就是個惡人了,是善的對立面,人們聽聞他的行徑總是要避他三分,怎麼可能信任他。
以前也不是沒有過。與其救了人後招緻懷疑和背叛,甚至不知何時被人背後捅刀子,他更樂于為一己之私而行動。
即便最終受害,也怨不得别人。
或許是烏鴉的叫聲太過嘈雜,他對周遭發生的一切不甚了解。唯一确定的僅僅是皕烏要殺久齡。
尋常人死亡,需曆轉世之劫、投胎之難,人魂或碎于煉獄、或囿于天堂。魂魄剔盡舊得,方可重生。如此繁複,鏡中虛幻哪可複現,故而此境内死者皆無法轉世。
待此境消散,死亡化作真實,這些人才會有機會重生。對這些人來說,境内的死亡等同于徹底的死亡。
那為何久齡的死亡與之不同?
他已自畢烏那裡了解到事件的真相,清楚了久齡乃天神轉世一事,此世若死,必将神化。換言之,久齡可以當即複活,回歸天界。
而蜃主和皕烏要阻止的,就是這件事。
解其志而觀其行,便知此法之妙:既是身困于鏡中虛幻,久齡之死,自然不同于真實。也即,真實世界的久齡并未死亡,他仍然以“轉世”的身份存于世上。
此時,若此鏡力量耗盡,複活為神的久齡将直接覆蓋于現實的久齡身上,神的命格落于“轉世”,從而徹底打破罪神所受的詛咒。
若要實現此事,蜃主之力必不可少:單單一個鏡子,所實現的不過虛實置換,給人憑空造夢罷了。待鏡子耗盡,鏡中一切自然消散如煙,生死鬼物不過一場大夢。于常人雖有損耗,卻不影響命格。
而蜃主購人奴以盛命格,使神格可存于人世;耗神力以融寶器,使虛幻可覆于真實——所為非常也,不可謂不孤注一擲。
其至今未現,怕是已兇多吉少。
若說易淺于此事有何感想,倒是如牆頭之草,兩邊皆倒。自受無名孩童莫名一刀後,他便猜測自己那神力已被巫山百姓知曉,那孩子不過聽風就是雨,死馬活馬醫罷了。
但既然巫山民衆已知此事,且已行惡行,他自然也從始至終對他們之死視而不見。雖參與其中,也不過為一己之私——他之所行,皆為探聽皕烏底細,視情況與之作對罷了。
至于久齡,既能複活,他又何憂之有?
無論久齡如何看待此事,此事從根本上來說,卻完完全全于久齡有利……但那些恩怨情仇與易淺何幹?他本來就是湊巧卷入其中罷了。
莫名其妙來巫山受一遭苦,認了一群強/迫他一笑泯恩仇的仇人,難道他就該因此攪合其中?
至此,他本該置身事外,給皕烏使使絆子,看看好戲,好不快活。
但待壓于此身的烏色撲騰着雙翼盡數離去,他很快察覺到幾分異樣。
那些烏鴉本是用于困住他,如今卻首尾相連盤旋而上,在法會上空劃出道道黑影。它們飛的極快,幾乎數不清有幾隻。
這種似攏非攏的架勢讓人看不明白,更奇怪的地方則在于皕烏為何突然要放了他……故而易淺飛快鎖定立于法會制高點的始作俑者,雙眉蹙作冷意。
而那被怒視的混/賬家夥仿佛察覺到他的目光,回過頭,沖他涼涼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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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隻是初秋,夜卻有些過于寒了。
久齡很快做出了反應,他幾乎瞬間将數倍的靈力灌注于劍身,劍氣自利緣噴/湧而出,隻一瞬,數道明白色的光便射/開,将女人釘死在地上。
女人的烏發伴着噴濺的血液,如長線穿血珠,仿若女子最稀有的飾品。匕首自女人手中掉落,落在血泊中,又飛濺半空,砸落在地。
一時分不清是女人的血,抑或是女孩的。
久齡覺得自己不甚清醒,耳畔仿佛極為喧嚣,又仿佛随着女人的倒地陷入某種詭異的寂靜。他幾乎一路跌跌撞撞地撲向少女,将之圈入懷中,拍打着被血色染/污的面容。
指尖是顫抖的、雙唇是顫抖的、聲調是顫抖的;瞳孔是顫抖的、視線是顫抖的,動作亦是顫抖的。
但面容是蒼白的,皮膚的溫冷的,就連血液也不算溫熱了。少女的手自少年的手中滑落,他用力去夠,卻夠不到。
到這時候,明明大腦一片混亂,他卻恍惚回想起幼時寫給妹妹的詩。
張家有佳人,颦笑自生怡。
鳥語随歌啭,花香逗笑宜。
巧言俏難抑,漫步舞蓮移。
顧盼回眸落,唯我思情遺。
郁芷素來聰穎,讨大人小孩喜歡,他便作詩一首,仿着那些畫本上的情詩,拿來逗趣他這妹妹……
如今,倒成了回憶走馬燈上的題詩?
花香再也不會逗出少女的笑靥,鳥雀亦無處聞及少女的歌聲;俏皮的話再也說不出口,漫舞蓮步亦是世間絕迹。
這樣的事,叫久齡如何接受?
“小姐!”周圍有人叫嚷起來,“小姐!這是怎麼了!”
似乎有人在給郁芷輸送靈力,但沒過多久,他們就放棄了。
“……江赭、江赭去哪了?”久齡愣了許久,仿佛才回過神來般喊。
因察覺異樣趕赴而來的救助組組員面面相觑,“小少爺,江哥跟着你,如果連你都不知道……”
哦,對,江赭确實跟着他。他記得易淺把江赭叫走了,怎麼隻有易淺回來了?
“易淺!”久齡如夢方醒,“在易淺那兒!”他抱緊了少女,無從動彈,隻好指使别人,“快去找易淺!”
他哪裡還顧及得到張家人對易淺的敵視?隻有易淺知道江赭在哪兒,他必須要救郁芷……然而幾個張家人彼此使了顔色,隻是一聲不吭地立着。
他們不明白為什麼要去找易淺,但小少爺看起來已經神志不清了,他們必須在這裡照看他。
“你們幹什麼呢?”久齡擡頭,似乎在瞪他們,又似乎在怒視虛無,“牆頭一樣杵在這兒?快去!”
“……小少爺,小姐她已經……”有人欲言又止。
“快去!”久齡嘶吼。“去找易淺!他就在法會那邊!”
“快去!”
這些人救不了,但仙醫一定救得下,郁芷也做到過,就連江赭也曾把易淺那半死不活的家夥救了下來……現在沒有仙醫,傷者正是郁芷本人,唯一能相信的隻有江赭!
快把江赭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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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居然是這幅醜态。”